作者 | 洛卡来编辑｜晏非题图 | 《与玛格丽特的午后》
当你发现帮助过你的人长期流浪，你会作何感想？
up主@江酱的法语日记 最近发现，初到异国时向她伸出援手的老太太，其实是个流浪老人。震惊之余，她发布了视频《刚来法国时帮过我的老太太成了homeless……》讲述前因后果，该视频一度登上B站全站排行榜第一名。
江酱上传的视频。（图/B站截图）
聊天时江酱得知，老太太并非生来就是流浪者。在和老太太相处的过程中，她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悯，转变为尊重与敬佩。她告诉新周刊记者，自己想以朋友的身份，帮老太太走出泥潭。
以下是江酱的自述。
初到异国感受到的善意，是偶遇的老太太给的
第一次碰到老太太时，我刚到我学校所在的城市不久。
我刚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太多的生活用品需要采购。一天傍晚，我带着一个奇大无比且扎实的帆布袋去了超市，买了油盐酱醋、卫生纸、食材等，东西重到我一个人根本就拎不动。
但我想，只要我坚持到坐上公交车就行了，反正下车后走几步就到家门口了。没想到我竟然坐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被带去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儿，一同下车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法国夜晚街头的电车。（图/图虫创意）
为了回到目的地，我走向了路牌，想研究公交车的线路。而下一秒，那位老太太便跟过来问我：“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
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着对老太太说我只是坐了反方向的车，去马路对面坐回去就可以了。于是，我跟老太太道别，独自过了马路。没想到老太太也跟了过来，帮我看起了站牌信息。
是的，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回想起来，她那种察觉到别人需要帮助的敏锐性，令我震惊。紧接着，她尖叫一声说：“你那条线方向的末班车刚刚已经开走了！”此时我身处一条比较偏远的街道，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不在中心地带，根本无法在线打车。
老太太对我说：“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便过马路去拉来她的小推车，把我的大袋子扛到了小推车上。我跟着老太太向前走，她将我带到前面那条街道就停下来了。
热情提供帮助，推着小推车的老太太。（图/B站@江酱的法语日记视频截图）
原来这附近有一条和我家同名的街道，老太太以为这就是我的家。我在手机地图上向她展示了我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她犯难了，说我家的那条街道离这里很远，走是走不回去的。但她告诉我说，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而正好这个时候，一辆车开了过来，像是命运的安排。一位女士从车里走了下来，老太太直接走过去开始与她攀谈，接着问她愿不愿意把我送回家。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上车后我得知，那位好心女士并不认识老太太，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她还是愿意送我回家。我和她坐在车里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或许我们都在想，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临行前，我找老太太要了一个电话号码：“如果你之后有需要帮忙的，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外，我没有什么忙可以帮她的。但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可以请她喝杯咖啡，或者请她来我家吃饭，亲自道谢。
帮助过我的老太太，是个流浪者
之后我忙于处理开学的事情，但老太太的身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有一天下午，我从家里窗户往外看时，发现对面的公交站台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帮助过我的老太太吗！
江酱期待已久的重逢。（图/B站@江酱的法语日记视频截图）
我当时特别激动地对着她大喊：“哎！你还记得我吗？”她也发现了我，开始在手机里翻我的号码，并把我的名字备注起来。
我说我就住在这里，并询问她的住所。她说，她居无定所，经常住在“CAVE”里。法语里，这个单词是“地下室”的意思。
我当时惊讶到怀疑自己的耳朵，原来她是个流浪老人……但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老太太把自己收拾得很得体，头发不油，脸上皮肤也很干净。
于是，我询问起了她的日常，怎么获取食物、衣服等等。老太太回答我说，食物一般是救助餐或者靠翻垃圾桶，身上的衣服都是好心人的施舍。
我顺势邀请她进我家里。一进我家，她便帮我检查了热水器，还把我的窗户关上，“天黑之后，你最好把窗户关起来，因为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坏人”。我给她做了热腾腾的中国面条，她特别可爱地拿着面条锅跟我“干杯”。
用面条锅“干杯”的两人。（图/B站@江酱的法语日记视频截图）
我给她剥柿子的时候，老太太突然就哭了，当下我有点不知所措。她告诉我，她上一次吃这种热食，已经是很多年之前了，久到她甚至记不得有多少年。
聊天时，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但她婉拒了我的好意。看我不解，她向我解释：“水喝多了需要尿尿，但是，在法国很难找到公共厕所。”我说：“那你可以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她摇头：“现在哪里都有人拍视频。如果年轻人看到你在公众场合上厕所，肯定会举起手机拍的。”
说起手机，她问我，是不是现在的智能手机上都可以看视频？于是，我找了个小猫合集视频给她，看着视频，她又要落泪了。我想，她是一个多么柔软的人。
如今的流浪老人，曾经也是个有家的女儿
单从外表来看，真的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的老太太。在我家时，她还问我有没有镊子，她需要整理一下下巴处的杂毛。
我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个女人还存有爱美之心——我这里的“美”，并不仅仅是代表 “外表”，而是世上一切美好鲜活的事物——就代表她有勇气继续去构筑自己的生活，那么她就还是鲜活的。
（图/《生呀死呀父亲呀》）
她给我看了一张她25岁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画着小烟熏妆，眼里透露着一种叛逆和倔强。她告诉我，那会儿，她怀孕四个月了，但她当时的对象对她拳打脚踢，导致了流产。几年后，她又遇到了一位对她很好的伴侣，可是几年后那位男士去世了。她说她这一生感受到了许多的暴力。
我不清楚她的学历背景和工作经历，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但想必小城市的就业机会也并不多，随着年纪增长，失业后失去了经济来源、没有积蓄的她，终究没有能力再继续租住自己的公寓。年迈的父母相继离世后，她就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活。
我问她，那你没有申请过政府救助吗？她告诉我，她曾经填过很多申请资料，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其实我家有两个房间，次卧会闲置一两个月。我想着让她住进来，但是她委婉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临走前，我想把我冰箱里的所有食材都让她带走，但她依旧不愿接受。
（图/《我啊，走自己的路》）
在那晚的交流中，我能感受到，她是个很有自尊的人，不愿意过多地获得别人的怜悯或者帮助。离开我家前，她看着我的眼睛，握起我的手亲了一下说：“尽情享受你的生活吧。”
我很感激我能有这个回报她的机会。我决定帮助她，帮她找一份工作，或者申请政府补助。我对她说，有任何的需要都可以找我，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救济站。
我不希望，她只能得到一顿热饭
我有点忐忑，因为联系不上她。我总是担心，她怕打扰我而决定不再和我联系。我越想，心情越低落，坐公交时都忍不住往车窗外面瞟，希望在街角发现她的身影，尽管这个概率是微乎其微的。
第二天中午，我终于收到了老太太的留言：“谢谢你，亲爱的。我收到了你今早的留言，我会再过来逗留的。别担心，我会再过去你那里的，照顾好你自己。关窗！我今天经过你家，在光照下所有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你昨晚没有关窗！下次见！感谢，晚安！”
老太太帮独居的江酱关上窗。（图/B站@江酱的法语日记视频截图）
于是，我又给她留了个言说，我家需要有人打扫卫生，也需要有人陪我练习法语。我希望为她提供帮助，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为她申请法国政府的补助。如果能够顺利申请下来，每个月会有500多欧的救助金。
很快，老太太便回了我：“江，我收到了你的留言，请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什么都不要做，我没有任何请求。好吗？拜托了！你记得给你的中介发信息，因为你房子的供热和热水系统都不太正常。”
帮忙检查热水器的老太太。（图/B站@江酱的法语日记视频截图）
如果说之前我对老太太更多是同情或者心疼的话，那么现在我不再认为老太太是需要我的帮助，我只是想和她成为朋友，我们在一个平等的姿态下互相帮忙，而不是一个是施舍者，另一个是被施舍者。
听到她如此坚定地拒绝，我生怕她不再愿意和我联络，只好回复留言说：“你愿意每周五和我吃吃饭吗？我希望可以和你成为朋友。”
说实话，和老太太的故事，我曾想象过很多种结局，也询问过当地朋友的意见。法国的朋友建议我，还是尊重她的请求，也许她还是觉得有点羞耻感。比起单纯的施舍，她更需要的是一份工作，让她可以通过劳动保证相对稳定的生活，从而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回报。
第二次相遇，正在备注姓名的老太太。（图/B站@江酱的法语日记视频截图）
但老太太曾经说过，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没有雇主愿意聘请她工作。而没有工作，则意味着没有社保，没有任何保障。
她就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与她面对面地交谈过，我们一起共进过晚餐，但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那种强烈的冲击让我产生了一种帮助她的执念。每当我在家吃着热饭时，我都会想起她，想她在吃什么。每当我睡在自己舒服的大床上时，我都会想，她的地下室暖和吗？随着时间流逝，她会越来越老，到时只会越来越艰难。
但她极度坚持的拒绝，让我意识到我需要放下我的执念。“流浪老人”只是我给她的定义，在她的心里，她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正常人，只不过是没有固定的居所罢了。她不想要我大张旗鼓地去帮助她，也不想要影响我的心绪和生活。我们只是两个碰巧相遇了两次的有缘人，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跟老太太说，我想把我们俩的故事拍成电影，她很开心，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主意。
电影《新桥恋人》讲述了患有眼疾的富家女米歇尔决定去流浪，偶遇流浪汉埃里克斯，在流浪中互相取暖互相疗伤的故事。（图/《新桥恋人》）
目前，我快要完成电影剧本了。我们并不打算将这个电影的重点放在“流浪者群体”身上，而是女性与女性之间的交流、互助和关怀，正是无数个体间的尊重与交集，构成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在我的设想中，电影不只会展现老太太的现在，还有她的25岁。我在她身上还能够看到她年轻的灵魂。电影的结尾，会附上她真实的25岁照片。
现在，老太太每周五都会来我家吃饭。我们边吃饭边闲聊。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时代。她诞生于法国新浪潮盛行时期，我诞生于千禧年。我们交换着自己的所思所想，时而大笑时而悲伤，这是一场两个渺小的地球人之间的互助，我们都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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