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鲁最重要的一部游记《在中国大地上》去年年末已由后浪出版。《在中国大地上》就是索鲁的线性文体的标本。索鲁为读者更为自己制作了层次分明的文件有,第一个分类方法是,按照列车,也就是目的地,接着第二个分类方法是,按照故事、人物,每个故事或人物通常有一小节。单独看每一节,其实就是索鲁的模式化线性书写,尽管他制作了上百个文件单元,《在中国大地上》的线性方式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在长达12个月的旅程中,索鲁搭乘了近40趟列车。车速大约每小时30英里,刚刚好足够索鲁领略窗外的风景,那些稻田和山陵。在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上,索鲁穿着睡衣在一帮沉睡的维吾尔族人当中走来走去,偶尔会花十便士喝杯啤酒。索鲁的中国就像马可·波罗的中国一样,和真实的中国相去甚远,这并非因为两者没有展示足够的信息,而只是因为他们论证他们的预想或者推翻他们的预想。对于他们来说,中国就在那里,只要去观看和体验就够了,事实上,这远非文学,文学关乎发生、成长,而非一直在那里的东西,文学要穿越时空来到新的世界。梁启超对此有很深的体悟,“国中那些老辈,故步自封,说什么西学都是中国所固有,诚然可笑;那沉醉西风的,把中国什么东西,都说得一钱不值,好像我们几千年来,就像土蛮部落,一无所有,岂不更可笑吗?”“旅行文学必须以滑稽离奇的叙事为发端,然后从新闻式的报道转向虚构的故事,接着就以日本回声号列车的飞快速度抵达自传这个终点……陌生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间把人们推向了自白模式。”在《火车大巴扎》里,保罗·索鲁提供了一种中间状态的旅行文学定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索鲁称旅行文学是自白。旅行文学是自白吗?答案或许是否定的。索鲁将旅行文学推向自白的原因又是什么?答案并非那么不言自明。但个中缘由,绝离不开两个,一个是文学永恒的主体性倾向,一个是索鲁未完成的文学,令其不得不强化生活中自我的那一面。由此,我们大可以将索鲁的旅行文学视为永远在路上、在完成的自我叙事,它始终游走在文学的边缘,却恰切地呈现了何为书写。索鲁从未有过关于旅行文学的完整想象,他逼近这一下想象最好的方法是列清单。在答《纽约时报》的访问时,索鲁给出了自己的旅行文学推荐书单,包括阿普斯利·切里-加拉尔(Apsley Cherry-Garrard) 的《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 、威尔弗雷德·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的《阿拉伯沙漠》(Arabian Sands)、丽贝卡·韦斯特的《黑羊与灰鹰》 、伊本·白图泰的《伊本·白图泰游记》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在《旅行之道》中,索鲁列了多达十几个清单,其中最重要的是何为好的旅行家,以及何为好的旅行文学。在索鲁的想象中,好的旅行家,总是那些行将写出好的旅行文学的旅行家,诸如塞缪尔·约翰逊、马克·吐温、芙瑞雅·斯塔克、伊夫林·沃。旅行和文学的结合是自然而天然的。就像索鲁暗示的,旅行文学中最好的部分就是自我抒发的部分,尽管索鲁在《在中国大地上》从未实现过这一点。苏珊·桑塔格在《对旅行的反思》中提出,十八世纪是旅行故事、游记小说、离奇传说最为兴盛的时期,诸如《格列佛游记》,这些文学作品通常是第一人称,并诉诸理想社会和异域想象。桑塔格的错误在于,她过度倚重了对体裁,以及叙述和被叙之间的距离的判断。桑塔格对旅行文学的现代性的判断极其“约定俗成”,现代性变成了对异域、殖民的克服,对想象、理解的亲和,实际的区分并非如此武断。看看索鲁的说法,“相异性有时像是一种疾病;身为陌生人,近似于体验某种疯狂——一切熟悉的东西尽被剥夺,陌生与疯狂暗示了同样的不现实、非理性。”桑塔格也会赞同的是,好的旅行文学是对现场的出走,朝着美好的历史、未来,虚弱或丰沛的地理走去。旅行界身于现代性辩证法的边缘,它吸引的是霍米·巴巴所说的杂粹(hybridity)和居间(in-between)。索鲁对记者表达了旅行书写之难,“在最好的情况下,旅行类型一直都很困难,它不是一场欢闹的嬉戏,而是一次痛苦的发现之旅。今天,地球变得越来越逼仄,人口越来越多,越来越肮脏,观光者越来越疯狂,纸杯蛋糕越来越少,奢侈品和土著越来越少。”土著和想象存在之处,就是旅行抵达的地方,而土著和想象总是从自我出发,区别于自我的那一种,它与其说是被现代性抛到了边缘位置,不如说被主体抛到了边缘位置。现代性从不生产或毁灭土著,生产和毁灭土著的是主体。“旅行文学未来的形式可能是旅行博客,包含各种省略的表达方式、口语词汇和闲话式的意识流。”索鲁说。他进而提及杰茜卡·沃森(Jessica Watson)的书写,“下面这张照片拍的是我超酷的新T恤,放在我刚拆开的食品袋里,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其实,索鲁只是潜在地认同琐碎的表达,它在二十一世纪成为了某种主流。根本没有一种旅行文学的改变,被改变的只是曾经优雅的旅行文学在今天越来越稀少。在索鲁大多数作品里,语言的媒介是二十世纪末诞生并在二十一世纪成为主流的计算机。它比纸刊媒介、广播媒介要快速得更多,也要清晰得多。快速使得语言退回到我手写我口的位置,这也是为什么索鲁如此强调自白和自发性的原因。清晰则使得索鲁以一种机械化的方式解决复杂的文体问题。索鲁经常使用的策略是,用模式化的方式,将自我感悟、场景、对话、史料以极其简单的方式穿插编织在一起。在索鲁那种著名的影像中,在一截火车车厢里,他身形伛偻,整个儿地专注于眼前的电脑,这和E. B. 怀特那张安宁、丰富的影像多么不同。这一切都在说明,索鲁是如何把旅行变成观光的。芙瑞雅·斯塔克曾告诫,“一个人只有敞开心扉,接受每个地方现有的面貌,不试图把它据为己有、改变成合乎常理的、为自己所用的形态,那才是真正的旅行。”或者像《伊本·白图泰游记》中所经受的启迪,白图泰在尼罗河看见一条鳄鱼,离岸不远。有一天,他口渴,朝河里走去,呵,一个黑人过来,站在我和那条河之间。后来,白图泰被提醒说:“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你,把自己置于你和鳄鱼之间,阻挡它攻击你。”曾是索鲁的老师和密友的V.S.奈保尔——在乌干达,索鲁遇见了奈保尔,并帮助他生活,而奈保尔增强了他写作的决心,但他们的关系后来破裂了——在《我们的普世文明》中提供了隐藏在索鲁的旅行文学的背后的文本,它是精神的旅行,而非肉身的旅行,“于是,当巴基斯坦人告诉我,伊斯兰教是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影响着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不仅开始理解他们在说什么,还开始理解——尽管我们可以说拥有共同的次大陆起源——我所走过的是不同的旅程。我开始形成一种关于普世文明的观念——在特立尼达长大的我生活在其中,是其中的一分子,却并没有清醒的自觉。”在所有这些旅行文学之路中,索鲁选择了那条导游册的道路。索鲁是否认为自己是计算机时代的华兹华斯,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华兹华斯的视野是湖区,而索鲁的视野是火车抵达之处。这也是为什么索鲁的旅行文学被自己称作“转动绞肉机的木制曲柄”的原因。索鲁无法忍受奈保尔的固执,忍受那些精神探索者随身携带的固执。在开往广州的快车上,同行的莫托尔谈起了华兹华斯的《远行》,“远行的旅人哟,笑得真灿烂……”,索鲁从未感受到如此理解他从伦敦来的同行者。躺在床上,索鲁开始思考,为什么中国会给他们留下这么多的刻板印象,“人们很难摆脱关于它的想象,因为也难以看清真相。”很难说,索鲁提供了一个更好的答案,尤其是在2021年来看。但当他说起未来的中国将面临老龄化的问题,及其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放弃的“失落的一代”,我们仍然会折服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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