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廿二年(公元一八九六)农历七月廿五日(公历九月二日)我生于粤北毗邻江西省的始兴县清化乡矮岭村(今隘子镇彩岭村)。我父亲叫我翼斌。
我们家族在彩岭村住了多久?我不清楚了。从哪里迁来?我也不能确定,但知道我们是客家人,我的祖先来自河南中州(中国古代分九州,豫州居九州之中,故称中州)。清化乡的张氏宗族声称自己系唐朝宰相、始兴伯张九龄(公元一六七八~一七四○,诗人,政治家,唐玄宗开元廿年公元一七三四封始兴县伯,廿四年公元一七三六年任尚书右丞相。为一代词宗,擅五言诗,格调以刚健超逸著称,开初唐诗风。)的后裔。他是彩岭村附近石头塘的客族人。张九龄的两个弟弟也当过官,其一任职于粤西南高州(今茂名市),另一在四川为官。时至今日,当我们见到四川和粤西南的张姓人氏,都认他们为我们的族人。
彩岭是一个非常贫瘠的村庄,那里居住着一百户张氏宗亲。在广东省,大多数村庄是按宗亲聚居的。外姓人士是不允许迁入的。在清化乡的其他村庄,居住着刘姓、潘姓等。邻近的华屋村居住着华姓族人。所有的村庄之间相距约十里。所有这些村庄既小又古怪,人们都在梯田上耕作,每年仅收成一次,可耕地很少。
村民种植什么?稻谷,也有玉米、番薯、芋头。每个家庭平均收成多少庄稼?不超过一百五十担(按:每担折合一三三.五磅,约六十公斤)。很少有一户人家收成超过二百担粮食。如果稻米不够吃,人们用芋头熬粥,或以番薯、芋头充饥。人们也种植杉树,它可以制作棺材以及房屋的梁柱。所以邻近地区栽满了杉树。
大多数的村民是贫穷的农民,中农很少,没有富农,更不必谈什么地主。多数农户是自耕农,少数系佃农。清化乡是很大的,涵盖了始兴县四分之一的面积,住有八千多村民,然而土地多为山岭,一眼望去山多人少,人们在此长途跋涉都不见人烟。始兴县其他乡的人口比较稠密,尤其是毗邻县城的乡镇,那个小镇住有两三千居民。镇上的人讲始兴方言,同我们清化乡的方言略有不同,但我们听得懂。
始兴县住的都是客家人,全县人口约十万人。我们客家人保留着许多古老的风俗,其中有些已经延续了几千年之久。我们比一般的中国人更为稳健。譬如,我们习惯于维持天足,妇女从不缠足,因为她们经常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读书人的妻子不让丈夫下田劳作,她独自揽下所有的重活,认为书生动手是羞耻的事。书生待在家里,养育孩子。我们可以说,客家妇女比男子更为强健,因为妇女下田劳动,而有些男子不下田。
我们客家人重男轻女。例如,客家人对初生女婴漠然置之。倘若一连生下三个女婴,第三个女婴就会被溺死。是不是只有穷人家才这么做?也未必。当生了女儿又生女儿时,父母会埋怨姐姐拖来一个妹妹,为何不拖个弟弟来。溺毙第三个女婴后,他们期望下一胎是男婴,因为女婴会畏难却步。这当然是封建迷信。有时富豪家也会溺死女婴,所以溺婴的动机并非经济困难。客家人不管家中人口众多,从来也不会溺毙男婴。
客家人也盛行童养媳,通常女孩子三岁就订亲了,她被送到男孩家住,一对童男童女在家里大厅上拜天地。当女孩长大到可以梳发髻时,亲友们便会应邀赴宴,也不必举行什么宗教仪式。穷人家固然这么做,有钱人家也往往藉此将女儿们打发出去。
客家人另一种坏习俗乃是「过三胎」——在贫寒的农户尚未诞下男婴时就把女孩送进门,等对方诞下男孩与之成婚。倘若亲家头一胎生女,婚事就告吹了。于是人们就等候第二胎,如果第二胎仍然是女孩,人们就再度等待,以三胎为限。设若第三胎仍是女婴,这户穷人就让女婴再嫁另一户,藉此赚一笔钱;但若第三胎是男婴,不管男女双方年龄相差多大,是一定要成婚的。有时,男比女小十几岁,甚至小廿多岁。在这种个案,女孩从男孩诞生起就充任他的保姆。这一习惯并非限于穷人家,富户也藉此将女儿们打发出去。妳可能会问:为什么穷人家没有生下孩子就先让女孩进门?答案很简单,男方担心家道中落后,男婴长大了将会娶不上老婆。
客家人到处都有,他们起步于河南,定居到四川、江西、福建、广西和广东,以后者为多,他们构成了东江、北江流域人口的主体以及粤西南与西江流城人口的一部分,在广东省三千五百万人口中至少占了一半,如今(一九六六年)香港三百五十万市民中至少有一百万人是客家人。客家人的风俗到处是一样的,香港的客家餐馆虽然不是我的同乡开办的,但其风味同我乡下并无二致。你走到哪里,客家菜的口味都是雷同的。
方言也是如此,梅县客家话被视为标准的客家话,在中国大陆上不同地区的客家话只有些微区别,其发音是基本上相似的。有些地区,发音有点儿刺耳,另一些地区比较柔和;江西的客家话与广东的客家话类似,只是尾音不同。陈济棠是粤西南客家人,我是北江流域客家人,然而我们俩说的是同一种方言;香港新界地区的客家话同我说的客家话是一样的,所以我同香港的太平绅士林道扬交谈使用客家话,他是新界粉岭的客家人。全球客家人的表达方式都是一样的。
我的祖先都是农民,祖父是贫农,他的四个儿子都务农。我父亲张居之排行第二。他二十出头就放弃农耕,投奔一位叔父到始兴县城,在县衙门充任一名刑房小吏。
我父亲唸过几年书?他上过村塾。家中其他成员也上过学吗?我祖父那一代未曾上过学,我父亲这一代多少都受过点教育。由于祖父勤奋操劳,家境渐有改善。我父亲唸书没花很多钱,他还没有达到参加昂贵的科举考试那一步。在那个年代,进学是很艰难的。在我们村里,男孩子半天上学,半天放牛砍柴。秋收之后,牲畜不需要放牧。在十六岁以前,男孩没有能力在田野看住牛只,所以不能被视为成人。
女孩子同男孩一样要做家务杂事,但因她们不能上学,便要下地种菜插秧。我父亲的原配妻子是刘姓家族的,他们也住在清化乡。她没有生育就去世了。我母亲是填房,她生在始兴县城一个贫苦的家庭,姓萧。她第一胎生下女孩,我是老二,两年后我弟弟贵斌降生了。母亲带我们姐弟回乡祭扫祖墓,在村子里有三个叔叔和许多堂兄弟。接着,父亲的微薄薪金难以养活全家,母亲便带我们姐弟回乡,乡下有田有房。我们耕种的田地是自己拥有的吗?自祖父去世后,他的土地分开了,我父亲进城后,分到的土地耕不过来,一部分就租佃给别人去耕。我们每年收成几十担粮食,也种植蔬菜,可还是不够吃。父亲偶然回来看望我们。父亲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他很严厉,当我淘气或者赌钱被他抓到,他就打我。所以我在家中怯声怯气。
父亲喜欢帮助弱势群体。我常常见到他帮人撰写诉状,那时没有执业律师。因为长期浸淫于刑庭,他对司法机构绝无好感,故教诲我们永远不要从事涉法行业。
父亲意志十分坚强。他沉迷于鸦片烟十多年,我常见他斜倚在烟榻旁。一天早上,他起身后把烟榻、烟管和其他烟具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我想,对于抽鸦片成瘾的人来说这样做是很难熬的。而后,当他烟瘾发作时,就给我几个铜板去买米酒,就这样,他戒除了烟瘾。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人们无法戒除恶习。我父亲就是这样戒绝鸦片烟瘾的。他为什么要戒烟?首先是考虑到财力,虽然那时鸦片价格低廉;其次,抽鸦片损害他的健康。
母亲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母亲十分和善,她待我很慈祥,但每当父亲打我时她都不敢吭声。她是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只会抚养子女。
我家信教吗?母亲是佛教徒,她崇拜神佛,在特定日子就要戒荤茹素。父亲终生不信仰任何宗教,我也不信佛。在童年时代,我把学校旁边庙宇中的泥菩萨视为玩具。
九岁时我进了老式的私塾——粤人通称为「卜卜斋」,座落在始兴县城。此后,全家又搬回县城。私塾只有一个老师,他用戒尺打我手心,有时用铅笔辗压我的五指,这是很疼的。我怕不怕?从来不怕!我是很顽皮的,老实说,施行体罚对我有点惊吓,但事后就马上忘了。
私塾的课程以《三字经》为始,课文由三个字的句子组成,头一句是「人之初」。然后,我们诵读《论语》《孟子》《大学》以及《中庸》。
我对孔夫子有何看法?私塾挂着一幅孔子像。一开始就学习孔子的语录,可是我对孔夫子没有特别的印象,无论是他本人抑或他的学说。
学校里有多少学生?十多个,年龄差不多,也都很顽皮。
贵斌同我一起上学为时不长,不久他就过继给一位比较富裕的族人,回到乡村居住。
光绪卅三年(公元一九○七),我进入始兴县高等小学堂,父亲给我取名「发葵」,葵是一种向阳花的名称。劝学所的一位客家长者给我取了字号「向华」,意即向着太阳。
始兴高等小学堂是在满清废除科举制度——那就是所谓自强运动——后刚刚开办的。这是本县第一所洋学堂,由县政府斥资交劝学机构管理,配置了现代化的校舍与新式的设备。许多人申请入学,因为学校免费供给食宿。我也出于同样动机,这使家里不必付出分文。
一年级有大约二十个学生,待遇很好,穿起了有高领和五个纽扣的制服以及皮靴,可是仍旧留着发辫。课程有地理、历史、算术、国语。我喜欢哪一课程?我喜欢玩,我很懒!我厌恶学习。我喜欢新式课程还是旧式课程?我也厌恶旧式课程。当然我喜欢新式学堂,因为在那儿可以穿上制服,伙食也比家里丰盛。
我们做游戏,也参加军训,踢足球,但没有网球。我喜欢运动吗?不,因为我太小也太矮。在全班中,我是年龄最小也最矮的一个。我的同班同学有些已廿岁了,有些已结过婚。在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于早婚,十五、六岁就成亲了。有个姓谭的男孩,才十二、三岁,却娶了个卅多岁的妻子。他出世之前,她就嫁入谭门,他的父亲是个裁缝。
有任何老师影响我吗?想影响或感化我是不容易的,因为我很懒,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玩耍,我取笑、揶揄老师,却又不肯受教。我瞧不起他们。他们怎样处罚我?通常都同在卜卜斋一样,会被罚站。
十三岁时,我成为要求改善伙食的学生运动之领袖,我们砸烂了厨房中的所有盆碗。校方开除了我们七、八个闹事学生。父亲打了我一顿,县太爷命令我们向校长认错求饶。我们忏悔了,保证永不再犯,校长宽恕了我们。
翌年暑假快到时,我和两个同学一起去游泳。我们把辫子上的线绳解下来,考虑到湿水之后可以快干。当同学李志耑站在河岸上时我们在浅水中练习狗爬式,谁也不知如何游泳。我们都比他年幼,尤其是我;同伴们都是十五、六岁,李志耑已十七、八岁,成了家。他出自一个富裕家庭,我们呼唤他下水,他看上去很有自信,一跃入水。我们深受感动,以为他是游泳高手。他浮出水面又下沉,一位渡轮船伕大叫:「有人溺水了!」我们害怕了,抓起衣服一哄而散。
我们闯了什么祸?我们不敢出声,都用床单蒙住脑袋睡去。不久,李志耑的衣服和另一位同学的扇子被发现了。人们跑来说:「有学生溺毙了。」扇子的主人说,可能是李志耑遭遇不测,是他借去了那把扇子。同学们被召紧急集合,校方宣称,承认同李志耑一起去游泳者不会受罚。谁也不敢承认,但是我们的辫梢都是湿淋淋的。我是同学中最年幼且最矮小的一个,站在排尾。老师认出我而且触摸我的头发,我不得不承认,还招出两位同学。于是,我们三人被开除了。
我们被怀疑犯法吗?没有,问题是我们不应该逃跑,事实上我们没理由跑,但是我们太不成熟了。
我回到家里,又挨了一顿打。这次校方不再宽恕我。父亲认为我是个没出息的孩子,常常要捅乱子。
我怎么办?一切如常。翌年我十五岁,父亲托几个学生陪送我去广州。他给我十两银子——相当于十四块大洋,就打发我上路。那时一块大洋值多少?广东省通用的货币是两角钱的铜元,俗称「双毫」。一块大洋可以购买三十多斤米(一斤合一又三分之一磅,即半公斤)。
当然母亲是不情愿让我离家远行的,毕竟我是长子。
我有什么感觉?我不感到奇怪,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我常常惹下麻烦。我被学校开除过两次。此外,他还有其他儿女要抚养。
我拿了几件衣服打成包袱。我们坐一艘小帆船去连江。因为只有白天开船,所以旅程耗费了七、八天。夜间,帆船停泊在河边的村庄。由于水流湍急,夜间航行是很危险的。我们还害怕遇到土匪,所以就在连江搭火车去广州。
我给学生们煮饭,还做些杂活,以赚取车资。当学生们入校后,僱佣关系就结束了。我滞留在一家小旅馆,一日两餐加住宿耗费廿角五分。当我的钱花完时,我必须找工作做。我无脸回家乡。正好省政府为振兴实业训练技工所设的增步习艺所招收徒工,我去报名,很幸运被录取了。
这所技校座落在广州郊区的增步。陈策与刘沛泉也在那时入学。陈策与我学习织布与染色。首先我们要学会清洗与漂白棉纱,刘沛泉学习陶器制作。我们是好朋友吗?我们还只是小孩子。彼此很了解,但我不认为我们会建立真正的友谊。若干年后,人们说,我们三人代表了陆海空军——陈策在海军(历任海军第一舰队总司令、军委会海军军令处处长),刘沛泉在云南空军。
我们每天工作几小时?至少十小时。我们很早起床,下午五点才歇工。午饭后可以小憩,每月休假两天,初一与十五。除了这两天,我们不能离开习艺所,好在院墙内陆域宽广,可以在里边散步。过大年放假三天,但大多数人留所。我是没有足够的盘缠回家,要知道我是被家里撵出来的。我不是说过,母亲不愿意让我离开吗?那有什么用?她不识字也不会写,那时的村妇都是文盲,她一分钱也没有。
我对广州见识很多吗?我很少外出。我没有钱也没朋友。我挣多少钱?如果勤奋努力,每月能挣一元两毛大洋,这要视织布数量多寡而定。那时我非常刻苦耐劳,常常名列前三名,月薪至少有一元两毛。
我们的待遇如何?待遇很好,有时上课,调皮捣蛋者受罚,那时我不再淘气了,我担忧如果再被开除,我将走投无路——我不能回家,因为家境贫寒,而且始兴太遥远了。我必须自立自强、循规蹈矩。
对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的反应如何?听到广东新军反正的消息后,陈策把辫子剪掉了——他是第一个剪辫的,我跟着剪了,我太高兴了。为什么?因为我听说汉人已推翻满清,我不用再每天早晨梳辫子了,也不会再长头虱了。
我是否知道孙中山的事迹?我听说他推翻了满清。有人说他是「孙大炮」(意为吹牛的)。我也听说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一九一○)的事,但我所知不多,可以说我无意谈论国家大事,我考虑的是三年学徒结业后要找一份薪酬不错的职业,这就是我的生活目的。
广州反正后,增步习艺所关闭了,我便和一起南下的学生们回到始兴县。父亲训斥我,责问我为什么还要回来。那时没有辫子外出是很危险的,我们不能确信,推翻满清不会产生变卦。头发长出来需要一段时期,我那时几乎是秃头。
增步习艺所一九一二年重开,我又回到广州。校方指责我返校太迟,此举引起争执,我声辩,我从报纸得悉习艺所复开为时较迟,校方不容我辩护,即宣布开除学藉。
我在旅店中滞留,花光了家里给我的十两银子。到哪里去赚回这些钱呢?此时我看到粤军模范团的招兵启事,我妹夫华文治与其兄长华岳高同我一齐去应征。我必须向连长与一个秦姓旗手恳求收容我,因为我发育偏迟,虽然年近十七健康良好,但实在长得太矮小了。
我毫无选择。为什么我找不到工作呢?哪怕找一份文职工作都要寻铺保,可是我在广州举目无亲,没有其他赚钱谋生充饥的门路,于是我当了兵。
我对军旅生涯抱什么态度?有人说,反满革命成功后,身为军人是很荣耀的。传统的中国人又怎样看待军人呢?我不同意中国谚语「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妳可能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回到广州不马上参军?答案是:我想不到军队会收录我,我实在太小了。当时我没有选择余地。入伍后,我对民间藐视军人的传统观念逐渐有所理解。
模范团是否意味着与众不同?不,这个团的所谓模范只是名字而已。它直属于粤军总司令部,同另外三个师下辖的战斗团地位相同,粮饷相同,制服相同。模范团下辖两个营。
在模范团,我是年纪最小的。我扛一支来复枪,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当兵很苦吗?不!我从不感觉苦,因为父亲不喜欢、不关心我。有人说他不想要我,所以我不想家。
饷银有多少?月初,营长发给连长每人十元一毛五。这笔钱包括主食——米、副食——食油、盐、木柴、蔬果,每人每日两毛,月计六元。减除这笔开支,每月尾我能净收月饷四元一毛五。由于主、副食开支每日仅一毛五分,我每周可领取三毛五分钱外快。那个年代物价便宜,一毛五分钱一天已经吃得很好了,每餐都有肉吃。
连长很喜欢我,虽然年纪小,我很活跃,排长也喜欢我。几个月后我被擢升为副班长,挂下士衔。设在黄埔的广东陆军小学招生考试时,连长鼓励我去试一试。他考虑我本来上过学,去军校可以继续我的学业。然而他也告诉我,资历不够,所以他每晚给我补习中文与算术,尤其是前者。
他给我做投考黄埔的担保人,如果我成功入学,模范团就可以保留我的名额,每月十元一毛五饷银照付。他认为,一旦保举投考军校成功,对连队是莫大的荣誉。我本人不乐意这一安排。为什么?我生怕穿军服去应试会被人小看。故我正式请假穿便服去应试。
三千个应征者竞争一百二十个名额,明文规定每个县可录取一人,大县倘若有人录取,名额可增至两名。始兴县有三十多人报名,可是南雄县报名人数很少。始兴县的同乡便希望我以南雄县籍报考,使他们减少阻力。可是我拒绝了。
我进了考场,顺利考取了。有个有趣的故事:考试分为三场,头一场是体能测试,另两场是笔试。真是巧得很,连长教我的题目正是第三场的考题——〈吴起为将与士卒同甘苦论〉。我只要凭记忆写一遍就行了,这一切犹如神助。
我是始兴县唯一被录取的。事实上,身为一个士兵,我是资历最浅的,别人都是高小毕业生。如果没有连长的辅导,我是进不了设在黄埔的广东陆军小学的。设若我考不上,就得回到模范团去当二等兵——团部不会为我保留副班长职位的。
对于上军校,我的感受很简单:上学总比继续当兵强,毕业后,我在军中更有前途。那时我已知道怎样去盘算。我相信自己会告别士兵的生涯,但不知道何时能晋升军官。
南雄县一个也没被录取,模范团还有两人被录取——方颐与谭在汉,他们都是团部保举的;薛岳和高汉宗是第十团保举的——我看见他俩穿了军服入考场,此时薛岳改名叫薛仰岳。
因为我请不成假去广东陆军小学注册,我请华岳高代我去办理。注册官把我的姓名第三个字写成「奎」,意谓男子汉大步走,葵与奎同音。于是我成了张发奎,此名沿用至今。
入学时需要提供铺保,这事引起一场争执。我的队长——相当于连长的教官问我铺保是谁?我答道:如果学校不接纳,我就回部队去。此时副官长熊略听到嘈声,讯问发生什么事。我解释道:我是遥远的外地来的客家人,在广州无亲无故,到哪儿去找铺保呀?熊略对我说,我应该在广州寻一家商铺,请店主盖个刻有店名的图章,再来找他。于是我照办了。
就这样,我进入了广东陆军小学堂,时维公元一九一二年。军校设在黄埔,由广东省政府管理。我们免缴学费、宿费、饍费、制服费,一切都免费。另外,每个月发给两块钱零用金。海军学校也设在黄埔,我再次见到陈策。
翁式亮是黄埔广东陆军小学校长。大多数教师是粤籍人士吗?是的,军校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粤籍人士。不过那儿有一个朝鲜学生。
学生按照年龄编班,我被编在十六岁班级,有一百二十名学生,其中包括李汉魂、薛岳、黄琪翔、韩汉英、陈芝馨、李振球、邓龙光、缪培南、吴逸之、吴奇伟、王超以及邓挥——邓铿的弟弟。黄琪翔的姓名同现在相比,音同而字不同。
十五岁班级包括余汉谋、黄镇球、叶肇、张达、徐景唐和华振中。华是我家邻近的华屋村亲戚。
是否大多数学员都高小毕业的吗?是的,仅少数学员,像我和薛岳是行伍出身。薛岳与我是好朋友,我俩是北江地区的同乡,他是个好学、上进心强的孩子,立场坚定,斗志昂扬,我十分崇敬他。我们选修国文、地理、历史、物理、化学、算术等。我们学习外语吗?我们班级学德语,十五岁班级学日语。学校尚无成套的规章,每年由广东省政府决定新招收的一班学习何种外语,至于军事科目只有操练与来复枪射击。
在那里,我初次接触了中国古代军事经典——孙子兵法。其内容对我大有影响吗?我认为孙子兵法是经验之谈,我将它视为军队的圣经。我心目中的英雄是谁?我崇拜吴起,他同士兵甘苦与共。我相信只有吴起这种品格才能带领士兵同生死共患难。换言之,统帅必须以身作则。入学试时我凭借吴起的故事才过了关,当然我崇拜他,也崇拜岳飞与戚继光。
我是个很懒惰的学生,在全班名次总是倒数第三名。我们受过罚吗?犯下轻微错误就要记过,三个小过积累一个大过,三个大过会开除或禁闭。有时我们会在课堂里罚站逾一小时或者全副武装伫立三小时。犯下较严重过失的人会被关入「反省室」一两天。
一九一三年母亲病故,我回乡奔丧,姐姐告诉我母亲因难产而死。我父亲太不可理喻,他把妹妹送给一个江西人,从此音讯全无。此时家中有几个孩子?八个。在贵斌下面有两个妹妹,接着两个弟弟嘉斌与勇斌,下面又是两个妹妹。父亲送走的是九妹。
我父母把七妹送到华家去当童养媳,当时我十二岁,她才三岁,我背着她放进花轿送入华家,一块红布遮着她的头。她按规矩拜天地,新郎叫华文治,华家是富户。父母亲把八妹也送出去当童养媳。
母亲去世后,父亲辞去了始兴县衙门刑房小吏的职务回到村里。那时他已不再适合耕田,故把田地租给姐姐的夫家耕种,自己经营渔塘。姐姐嫁给一位姓曾的客家农民,住在十里外的邻村,那儿仅住着六、七户农家。
在广东陆军小学的岁月里,我对日本人的憎恨与日俱增,原因是什么呢?日本人欺侮我们,加上从历史课上知悉朝鲜、台湾的沦丧,使我更加仇恨日本人。
我也逐渐滋长了革命思想。广东军政府陆军司司长邓铿想征募优秀青年投入革命事业,便派人向我们宣传革命。国民党的苏璋已接替翁式亮任陆军小学校长,他是国民党员。
我们班级分成三部分,各四十人,李章达负责教导我这一部分,我们称呼他「学长」——相当于排长。他是国民党党员,他介绍六、七位同学——包括薛岳和我——加入了国民党。不久,龙济光成了都督。接着,徐雨三接替了苏璋。我们接触孙中山著作吗?我们不敢读,龙济光是很严酷的,但我们从报纸上得悉革命的进展,开始信仰三民主义。究竟懂不懂三民主义?起初我对此不甚了了,甚至感觉革命是不必要的。国民党改组成中华革命党后受到袁世凯爪牙龙济光的残酷迫害,我们耳闻目睹龙济光的暴政,这才悟出革命是必要的。
快毕业时,朱执信指派四、五位同学参加二次革命。那时国民党党员有十多人,我们都想加入,便只好抽签。被成功抽中的是薛岳、谭在汉和罗宇澄,薛岳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我去了广州,希望也加入反袁之役,但未获准。除了回校我别无出路,因为我家境贫寒又离得很远。但回校后,我发觉我已被开除,我嚎啕大哭,恳求校方宽容,终于得遂所愿。
不久,我们听说薛岳、林直勉、梁树熊和谭惠泉等人在广州湾(今湛江)被法租界当局拘捕。法国巡捕鞫询姓名时,薛仰岳漏报仰字,此后他就成了薛岳。他和同志十余人被投入监狱。梁华盛的父亲梁海山也是国民党党员,一起从事「讨龙」斗争,他侥幸逃脱騠骑追捕,遂给入狱诸君送饭。
一九一四年陆小毕业后,全班迁入武昌第二军官预备学校,黄埔的广东陆军小学就此停办。陆军小学第四、五、六期学生同时并入武昌军官预校。我认识黄埔陆军小学第五期的同学,但不认识第四期学生,其中有邓演达与李扬敬。他们在第四期毕业后经短期培训课程也调来武昌,邓演达和我成了好朋友。
我们这一班继续念德文,比起在黄埔,军事课程增多了。我开始崇拜拿破仑,不是他的箴言「战争的第一、第二、第三项需要都是金钱」,而是钦佩他的格言「胜利取决于最后五分钟的坚持」。
一如既往,我仍旧懒散。例如有一次与司徒非等同学比赛谁画得最快,我抓起几枝铅笔用一张纸包起,第一个走出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