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德国 (1953年— )
获奖理由:以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直白,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群的生活图景】
从2009年10月获奖时国内尚无一部中文单行本,到2010年9月收录作家迄今出版的所有作品的十卷本文集,中国文学翻译出版界的“诺贝尔奖效应”再一次在德国女作家赫塔·米勒这里得以充分体现。当然,这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并不是件坏事,因为最让人享受的文学阅读并非是读故事读情节,或是更进一步地读思想读语言,而是尽可能地找齐作者的文字来读一个生命个体完整的精神体验。且把有关出书速度与翻译质量之间永远不会结束的话题留给出版商和德语文学研究者去持续争论吧,我们毕竟有了一个了解作家创作全貌的可能,尽管不无误解和错失。
通览赫塔·米勒的作品,能初步感受到的是她在不同的文体实践中都有自己的一些特点,比如说她的小说片断式的跳跃陈述,而且字里行间弥漫着第一人称化的主观情绪,这使得她的许多第三人称叙事也象是作家本人的自我倾诉,也使得她的作品即使是长篇,看上去也象是加厚了的主题短篇小说集。而后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她早期写童年所经历的德裔罗马尼亚人极端贫穷的乡村生活的短篇小说集《低地》(1982年)与最近的反映一个在战后被视为纳粹帮凶的少年劳改营生活的长篇作品《呼吸秋千》(2009年)之间在章节结构和叙述方式的比较就不难看出。在她的散文作品里,她象经营小说一样地来经营情节和细节,在九十年代初的散文集《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中,有一篇《旁边桌子上的国家》,作者写一次在维也纳车站咖啡店,仅凭直觉就辨识出周边的一位陌生男子是罗马尼亚人,不但有人物细致的的肖像描写和行为描写,而且也同时渲染环境,交待随事情发展不断变化的做为观察者的“我”的心情和感受:原来一个完完整整的我所熟悉的国家,可以维系在一个个人身上,可以就坐在我的桌旁。赫塔·米勒09年底诺奖的获奖演说《“你带手绢了吗?”》通篇以这句记忆中妈妈每天都会问的普通的家常语贯串始终,抛开在笔者看来不免有些深文周纳的政治内涵不提,还是很有感染力的。在诗歌领域,赫塔·米勒在她的两个诗集《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和《发髻里住着的女士》里,尝试了达达主义采用过的拼贴诗的形式,将一个个印刷体的单词从纸媒上剪下来,重新排列组合,词与词之间留有空隔地构成一首诗,具有特殊的社会生活与时代背景的意味。
显然,最能体现赫塔·米勒文学成就的仍然是她的小说。在笔者的阅读体会中,觉得至少有以下三点值得称道:首先是将创作,将与之相联系的生活视为一种手写体,捍卫了创作个性与创作自由。在《十个指头不会变成乌托邦》一文中,作者明确反对任何形式的最终会凝聚成集体意志的乌托邦,认为这只会打扰和干涉人们对幸福的大胆憧憬。她还举孩子们学写字的例子,虽然孩子们学写的字母都是相同的,“但那些字一旦被孩子们的手自然而然地写出,每只手就把同样的字母写出了千差万别”,所以她说生活本身就是手写体,人的思想和写作(在赫塔·米勒的作品中,说与写分离的表述常常是用来控诉罗马尼亚前政权的独裁者的)也应该是。作为读者,无论你觉得她的手写体是挥洒自如还是歪歪扭扭,我们恐怕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字迹是不可复写的。她对贫穷和独裁如何摧毁人性甚至使“人民”的存在成为不可能(《人是世上的大野鸡》)、秘密警察的严密控制如何制造了人心的恐惧和畏缩(《狐狸那是已是猎人》)、在“自由世界”里外来者受的歧视和不公平对待(《独腿旅行的人》)方面,其反复咀嚼、穷追猛打和誓不罢休之姿令人凛然令人侧目。
其次是她那些象一串串珠链般漫布在文本首饰箱里的精彩的句子。赫塔·米勒自己也曾讲到当人们读完一本书时,很有可能惟一记住的是那些“勇敢的句子”,“人们通过记忆那些勇敢的句子而把所有书记住。勇敢的句子就像食指(人的脑海中总是有一根指向过去、指向回忆的食指,这是作者的一个常用隐喻)以限制的形式指向所有的书”。象在《心兽》中,诸如“我们用口中的词就像用草中的脚那样乱踩。用沉默也一样”、“今天我无法想象一座坟墓。只能想象一根腰带,一扇窗,一个瘤子和一条绳子。我觉得,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自然会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作者在写到被男人们伤害的贫穷少女萝拉自暴自弃时,用了一个极为生动的“割除爱情”的句子:“我听见萝拉在割除爱情,那从来没有成长的爱情,割除脏白床单上每根长长的草茎”,而这一层“割爱”的意思在她的其他作品中也屡屡出现。
再有就是前面已有所提及的这位文字加工匠把握细节的精湛手艺。在《饥饿与丝绸》中,赫塔·米勒描述一个足底高跟鞋穿着淡红色连衣裙的女子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着买冻肉。在作者的笔下,这对排队的人们来说意味着难得美味的冻肉,“是由鸡脖子、鸡翅膀、鸡爪子和鸡头冻成的”,而且“冻得发蓝”。当女子如愿以偿地买到这限量供应的食物离开时,“在那位妇女的大拇指旁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鸡头,她走路时鸡头就盯着她的鞋。在阳光照射下那块发着蓝光的红色冻肉已经开始融化,那女人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滴水的印迹”,借助于这一细节,作者阐发到,从中她看到了在那里生活的所有人的苦难,无法忍受的贫穷以及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毫无尊严的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