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岁的李明远,鬓发早已染上秋霜,眼角的皱纹如同岁月精心雕刻的沟壑。
退休后的日子,大多在整理旧物、侍弄花草中悠然度过。
老伴儿走了三年,偌大的房子更显空旷,唯有那些承载着回忆的老物件,能给他带来些许慰藉。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明远在阁楼里翻找着,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他打开一个落了灰的樟木箱子,里面是妻子生前珍藏的一些小玩意儿。
一个不起眼的首饰盒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妻子年轻时常用的一个仿玳瑁盒子。
他摩挲着盒子光滑的表面,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打开盒子,里面并没有什么珠光宝气的首饰,只有几枚旧发卡,一条褪色的丝巾,还有一个……信封?
李明远愣住了,这个信封的样式和纸张质感,明显不属于妻子常用的类型,更像是来自某个特定的年代。
信封有些泛黄,边角磨损,上面没有邮票,地址是用一种略显生涩却工整的中文写着他年轻时在边境小城的旧地址,收信人是“李明远同志收”。
而寄信地址,赫然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咸镜北道 清津市”。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他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很薄,带着一种特殊的植物纤维气味,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是他熟悉又陌生的笔迹。
“明远吾爱: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知是何年何月。
我写下这些字,心中充满了忐忑与期望。
这已是我寄给你的第六封信,前五封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或许是命运弄人,或许是关山阻隔,但我仍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这封信能辗转抵达你的手中。
你离开后,我日夜思念。
边境的风,似乎都带着你的气息;图们江的水,日夜流淌着我的牵挂。
你说过会回来,我相信了,也一直在等你。
家中的父母多次为我安排婚事,但我都拒绝了。
我的心,早在四十年前那个分别的黄昏,就随着你一同离开了。
我至今未婚,守着我们短暂却刻骨的爱恋,守着一份渺茫的等待。
随信附上一张照片,是我和一个男孩的合影。
你看他,眉眼之间,是否有你的影子?是的,明远,他是你的孩子。
在你离开后不久,我便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这个小生命,是我在那段艰难岁月里唯一的支撑和慰藉。
我给他取名‘金哲明’,‘哲’是智慧,‘明’是光明,也嵌入了你的名字,希望他能像你一样,拥有光明的未来,也希望他能代替你,陪伴在我身边。
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或许太过突然,甚至可能带来困扰。
但孩子是无辜的,他有权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这些年来,我独自抚养他长大,其中的艰辛,难以言表。
如今,哲明也已长大成人,但他时常会问起自己的父亲。
我不能再对他隐瞒,也不能再让你缺席他的人生。
明远,如果你还记得我,如果你心中尚存一丝情意,请来清津看看我们。
我在清津市郊外,靠近七宝山的一个小镇居住。
你可以向当地人打听‘金娜美’,应该不难找到。
我等着你,无论多久。
愿你安好。
爱你的:金娜美 1985年 秋”
信的末尾,还附着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容貌清丽、眼神温柔的女子,依偎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制服,仰着小脸,眼神清澈,嘴角微微翘起。
李明远死死盯着照片上的女子,那熟悉的面容,瞬间将他拉回四十年前的青葱岁月。
金娜美!真的是她!
四十年前,作为单位选派的翻译,年轻的李明远被派往中朝边境工作,协助处理一些地方事务。
在那里,他邂逅了在当地大学读书的金娜美。
她像一朵盛开在清津山间的金达莱,美丽、热情、纯真。
两人语言相通,情愫暗生,很快便陷入了热恋。
图们江畔留下了他们相依的身影,边境小镇见证了他们纯洁的爱情。
然而,好景不长。
随着国际政治环境的变化,以及来自李明远家庭的巨大压力——父母早已为他在老家安排了亲事,勒令他立刻回国完婚——这段跨国恋情被迫中断。
分别时,两人泪眼相对,约定等形势好转,李明远一定回去找她。
回国后,李明远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金娜美。
他写过信,托人打听过,但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后来,断断续续传来消息,说金娜美迫于压力,已经嫁给了一位当地的干部。
虽然心如刀绞,但在那个信息闭塞、国界分明的年代,他无从求证,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在家人的催促和安排下,他最终还是遵从父母之命,娶了邻村的姑娘,也就是后来陪伴他大半生的妻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
他努力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将那段刻骨铭心的异国恋情深深埋藏在心底,从不向人提起,甚至连妻子都不知道他心中还有这样一位“白月光”。
他以为,这辈子,他与金娜美,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永无交集。
可谁能想到,四十年后,命运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将残酷的真相猝不及防地推到他面前!
原来,娜美没有嫁人,她一直在等他!
原来,前五封信并非她没有寄出,而是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拦截,石沉大海!
原来,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亲生骨肉,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四十年!
巨大的震惊、悔恨、愧疚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李明远淹没。
他瘫坐在阁楼冰凉的地板上,老泪纵横。
照片上娜美温柔的眼神,男孩酷似自己的眉宇,像一把把尖刀,剜着他的心。
他仿佛看到娜美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清津寒冷的冬夜里,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
他仿佛听到那个名叫“哲明”的孩子,一次次追问父亲的下落时,娜美是如何含泪搪塞……
“我真该死啊……”李明远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嘶哑,“我误信传言,我没有坚持,我辜负了她,也辜负了孩子……”
他不知道这封信为何会出现在妻子的首饰盒里。
是妻子发现后默默藏起?还是辗转通过其他途径,最终落入妻子手中,而妻子选择了隐瞒?如今斯人已逝,这些都已无从考证。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娜美还活着,他的儿子也活着,并且在等他!
去朝鲜!去清津!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要去找娜美,亲口向她忏悔;他要去找哲明,弥补这迟到了四十年的父爱!哪怕只有一天,他也要去!
然而,这个决定,在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爸!您说什么?您要去朝鲜?还是去找什么初恋情人?您疯了吧!”
儿子李国荣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他无法理解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荒唐念头,
“妈才走几年?您对得起她吗?再说,朝鲜是什么地方?您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跑去,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我不同意!”
儿媳张鑫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敲边鼓:“爸,国荣说得对,您可得想清楚。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找什么初恋啊?再说,谁知道那信是真的假的?
都过去四十年了,人家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万一是骗子呢?现在骗老年人的手段可多了,您可别被人骗了养老钱。”
她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公公的退休金和这套老房子,可都是她惦记着的。
要是公公真跑去朝鲜,钱打了水漂不说,万一人回不来,或者带回来一个“麻烦”,那可就糟了。
李明远看着儿子和儿媳的嘴脸,心中一阵悲凉。
他知道他们的担忧和算计,但他去意已决。
妻子的恩情他铭记在心,但这与去见娜美和儿子并不冲突。
他不是去移情别恋,而是去完成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交代,去弥补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李明远沉下脸,语气斩钉截铁,“去朝鲜的钱,我自己有。
这房子,将来也是留给你们的。
我只是去看看,了却一桩心愿。”
就在家庭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正在读高中的孙女涵涵放学回来了。
她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走到爷爷身边,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爷爷,我支持您!爱情没有对错,也没有早晚。
您和那位奶奶的故事,一定很美吧?想去就去吧,别给自己留遗憾。
妈才不是骗子呢!”
小姑娘心思单纯,却有着超乎年龄的通透和善良。
涵涵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李明远冰冷的心房。
他感激地看了孙女一眼,心中更加坚定了信念。
要前往朝鲜,并非易事。
尤其是在那个年代,个人自由行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是去清津那样相对偏远的地区。
李明远想到了自己的老战友,王德全。
王德全退休前在省外事部门工作,路子广,或许能有办法。
他找到王德全,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将那封信递给了他。
王德全听完,唏嘘不已,拍着李明远的肩膀:“老李啊,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这事儿,确实难办,不过,我帮你试试!”
王德全动用了不少老关系,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可以通过一家指定的旅行社,办理赴朝旅游签证,行程中包含平壤、开城等常规地点。
至于清津,属于未对普通游客开放的地区,旅行社无法安排。
“老李,目前只能这样了。
”王德全有些无奈,“你先跟团过去,到了那边,再想办法。
也许……也许能找到当地的官方机构或者相熟的人,通融一下?”
虽然希望渺茫,但这已经是唯一的途径。
李明远感激地握住王德全的手:“老王,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只要能踏上那片土地,我就有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李明远一边办理护照、签证等手续,一边默默准备着行囊。
他去银行取了大部分积蓄,又去商店精心挑选了一些礼物——给娜美的丝巾、护肤品,给从未谋面的儿子和可能存在的孙辈的糖果、文具。
每一样物品,都承载着他沉甸甸的期盼和忐忑。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
李国荣和张鑫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开车将父亲送到了机场。
张鑫则敷衍地说了句“一路顺风”。
只有涵涵,紧紧抱了抱爷爷:“爷爷,您一定能见到那位奶奶的!等您回来给我讲故事!”
飞机腾空而起,穿过云层。
李明远望着舷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中百感交集。
四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
他即将踏上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去面对一个未知的结果。
娜美会原谅他吗?儿子会认他吗?他不敢深想,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对重逢的渴望。
抵达平壤,统一安排的行程开始了。
参观万寿台大纪念碑、金日成广场、主体思想塔……宏伟的建筑,整齐的街道,秩序井然的人群,这一切都让李明远感到新奇,但他的心思,早已飞向了遥远的清津。
每到一个景点,他都心不在焉,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仿佛娜美和儿子会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
旅行团的导游是一位姓李的年轻姑娘,朝鲜语说得很好,人也热情。
李明远找了个机会,私下向李导游坦诚了自己的心愿,并恳请她帮忙想想办法。
李导游听后,面露难色:“李大爷,清津那边,我们旅行社真的去不了,没有开放。
而且您要找的人,时隔这么多年,信息又这么少,恐怕……”
李明远拿出娜美的信和照片,眼神恳切:“李导游,我知道这很为难,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我可以支付额外的费用,只要能让我去清津,哪怕只有一天!”
或许是被李明远的执着打动,或许是看在同胞情谊上,李导游沉吟片刻,答应帮忙问问看。
几天后,在开城参观板门店时,李导游悄悄告诉李明远,她联系上了一位在朝鲜国际旅行社工作的朋友,名叫金明浩。
金明浩先生了解情况后,表示愿意“在规定允许的范围内”提供一些“便利”,但需要一笔不菲的“协调费用”,并且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人,行程也必须严格遵守安排。
李明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将准备好的大部分现金交给了金明浩。
金明浩收下钱,安排了一辆专车和一位当地陪同人员,并叮嘱李明远,到达清津后,一切行动必须听从安排,不能随意走动和打听。
脱离了旅行团,李明远在陪同人员的“护送”下,踏上了前往清津的火车。
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繁华的都市,逐渐变为连绵的群山和广袤的田野。
李明远的心情也随着火车的行进而愈发激动和紧张。
清津,娜美,哲明……这些名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经过漫长的旅途,终于抵达了清津。
这座位于朝鲜东北部的港口城市,带着一种与平壤截然不同的朴素和宁静。
在金明浩提前联系好的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又换乘汽车,朝着信中提到的“靠近七宝山的小镇”驶去。
小镇不大,依山傍水,房屋大多低矮,保留着传统的朝鲜民居风格。
空气中弥漫着海风和泥土的气息。
李明远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也沁出了汗。
向导拿着信封上的地址,向路边的居民打听“金娜美”的名字。
幸运的是,金娜美在这个小镇似乎小有名气。
一位在小学值班的老教师听闻,热情地指了指不远处山坡上的一栋房子:
“哦,你说的是金老师啊?她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退休好些年了。
喏,就是山坡上那间带院子的房子。”
李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一步步朝那栋房子走去。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整洁的小院,晾晒着一些衣物和干菜。
一个身影正在院子里弯腰侍弄着花草,背对着他。
那身影,虽然不再年轻,但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
“娜美……”李明远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个身影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的女子,面容已被岁月刻上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温柔,带着一丝惊讶和难以置信。
“明远……是你?”金娜美的声音同样带着颤抖,眼神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男人。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李明远一步步走上前,眼眶瞬间湿润:“娜美,是我,我来了……”
两人默默对视了许久,仿佛要将这四十年的空白,用眼神填满。
最终,还是金娜美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然:“进来坐吧。”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整洁。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李明远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娜美,这封信……我刚刚收到。
对不起,我……”
“是藏在你妻子那里了吧?”金娜美淡淡地打断了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寄了六封信,都没有回音。
后来也听说,你回国后很快就结婚了。”
李明远心中一痛,急忙解释:“不是的,娜美,我以为……我听说你已经……”
他将当年的误会和无奈和盘托出,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失联,更不是有意辜负。
金娜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端起茶杯,轻轻啜饮。
等李明远说完,她才缓缓开口:“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你今天能来,也算有心了。” 她的平静,让李明远更加愧疚难当。
李明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个最让他牵挂的问题:
“娜美,信里说……我们有一个孩子?哲明……他好吗?照片上的那个男孩……”
提到孩子,金娜美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她盯着李明远,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激动和一丝嘲讽:
“孩子?你现在才想起问孩子?李明远,你真是个‘骗子’!”
李明远被她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不知所措:“娜美,我……”
金娜美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朝客厅深处走去:“不过,你来了也好。
有些人,你应该见见。”
客厅的尽头,是一条通往里屋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竟然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深处。
李明远不明所以,疑惑地跟随着金娜美的脚步,走进了那条挂满照片的走廊。
当他的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些照片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惊雷猛地击中,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