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捆着金条赴昆,妈妈却差点饿死寻找消失的爱人黄裳娃娃孤儿院我的父亲

【本文节选自《昆明往事》,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都说人长大是一瞬间的。

妈妈用老鼠药毒死我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点波澜没有。

但直到那天晚上。

深夜里,房东老奶突然来到我家,我躺在床上偷偷听她和妈妈交谈。

妈妈说着说着,哭了。

我只听到妈妈小声说了句:“局里要我好好接受改造,还要我跟孩子爸离婚……我苦啊——!”

“我苦啊”三个字,如一记棒槌,把我童年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长大了。

那年我7岁。

我是1949年,乘军用飞机从南宁来昆明的,当时两岁。

同机抵昆的,还有两个保姆,一个身穿花格旗袍的叫容娇,另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叫玉容,她们中的一个双手抱着我和妹妹,另一个扶着怀孕的妈妈上下飞机。

登机前,爸爸嘱咐说,等这边的事处理完毕,就来昆明团聚。

爸爸给妈妈准备了一些金条,妈妈把金条都绑在我和妹妹的身上,以至于后来妈妈常笑话,说我们是金童玉女。

记得飞行途中我吐得很厉害,好在一落地就有车把我们拉到一个叫谊安大厦的地方,那儿之前是美军招待所,美军撤走后,就改成了高级宾馆。

可不知怎的,爸爸迟迟没来。

高级宾馆住不下去,我们搬到环城东路一个大院里,记得那个院子很大很深,占了一条巷子,院里有很多和母亲一样的国军官太太,大家一起等丈夫们。

我们刚到大院不久,解放军就入了昆明城。保姆抱着我在窗口看,他们身穿厚厚的黄色军装,扛着轻重武器,大踏步地向前走。

他们总是在走,在走,仿佛走不完似的重复着同一个镜头。不知为何,我一直对这场景记忆犹新。

小弟也是在这个大院出世。记忆中,妈妈总是一身青色旗袍,脸色苍白憔悴,人很瘦,情绪很差。

爸爸不在,但来往我家的人不断,有次,一个人还专门拿来一个旅行袋,里面装满了橘子,说给我们吃。

殷勤的笑脸背后,藏着的是圈套。

他们惦记着那几根金条,上门撺掇妈妈一块做些小生意。

妈妈哪会做什么生意,金条没了,爸爸也没来。

我们又搬到了靖国新村93号,这个院子军民合住,一道绿色的铁大门进去后四个大院,两院驻军,经常有犯人捆吊在墙边,偶尔还能听见枪声。

不久后,两个保姆也不见了,妹妹患了白喉,弟弟又刚出生,我和哥哥姐姐被送到上智小学住宿。

姐姐上三年级,哥哥上二年级,我上幼稚园,我屙屎在床上,嬷嬷就叫姐姐洗床单,姐弟相互照顾。

有天下午,我跟着哥哥的同学们去一个孩子家玩,门前过道上有只拉磨的驴,同学们一个个跟着如旋转门般的驴屁股进去了,唯独我不敢进,最后又转了出来。

夜里,哥哥带回只小黑狗,嬷嬷不准留,只好把它放回街上。哥哥和我躺在三楼的宿舍里,想念着街灯下没家的小黑狗。

没几个月,因交不起住宿费,我们就回家了。

妈妈又带着我们搬到下西坝117号的大杂院,那里不乏有趣的七十二家房客。

大杂院里边住着广东人、山东人、四川人、昆明人,还有我们一家浙江人。

一到做饭时,常常三五种方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哪家的饭糊了!哪家的饭糊了!

有天,一个身穿大红衣服的麻脸女人,煞气腾腾地来到大杂院,上来就跟妈妈吵。

她叫马宁,借过我家的金条,她恶人先告状,冲妈妈喊:我没借你的钱,更没有什么金条,你拿出借条来!拿出证据来!我要告你,告你诬赖好人!

妈妈一夜没睡,开始抽烟,伏案写诉状,从这天起,妈妈说了脏话: 麻逼!

对簿公堂,妈妈败诉。

心有不甘的她去找马宁的佣人作证,并信心满满地说,这个小姑娘一定会作证,因为马宁惩罚她时,把她脱光身子用皮带打。

可妈妈找到这个证人时,她恐惧地连声说: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从此以后,一提到马宁,妈妈便咬牙切齿地骂麻逼。因少了金条,我家断了赖以生存的老底,妈妈又没工作,生活几度陷入绝境。

她曾经性格内向,在官太太中以“冷艳”著称。可在这大杂院讨生活,妈妈也开始被逼得学会了吵架和骂人。

夜深人寂时,偶尔听到妈妈的啜泣声,哥哥和我还会捂着被窝笑。孩子哪懂人间疾苦,好玩就够了。

幼年三姐弟

大杂院的房客们换得勤,我家的对面搬来一个年轻人,叫时建标,他给大杂院带来了新的风尚。

时叔叔是工校的学生,因患肺病到此疗养。他身穿毛式校服,胸前佩带团徽,上衣口袋别一支钢笔。

他每日黎明即起,带着哥哥等几个小朋友跑步,唱解放初年流行的苏联歌曲,唱得最多的是,莫斯科——北京,人民在前进前进前进。斯大林和毛泽东领导我们……

半年后他病好了,走了,令我们念念不舍。他的住处又搬来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叫张雄,我们叫他二哥;女的姓黄,可我们却叫她胖孃。

胖孃临盆之际,二哥被抓了。妈妈护送她到不远的保健院,当天生下个男孩。

二哥原来是土改工作队中的积极分子,当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时,他退却了,逃跑到金碧路的大众旅社当了杂役。

或许是前世之缘,老板的次女恰好是胖孃,于是勿须月下老人系红线,二哥胖孃便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小姐与长工》。

二哥东窗事发被抓,胖孃坐月子身边无人照看。我家也不闲着,民警天天上门,问得妈妈怒发冲冠。

但妈妈还是责无旁贷做起看护,早晚设法煲些催奶汤给胖孃送去。隔壁的张妈妈是顾不及的,因她一开口便说,我家十个娃……

这个四川女人实实在在生了十一个娃,因家贫把老七送人了,于是只剩下十个。

张家也是跟我们一批来昆的,张爸爸原是银行里的电工,两家人处得很好。

我们楼上住着三代山东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爷爷,他身材高大,稍胖。头戴黑色礼帽,身穿宽大的黑色长袍,山羊胡须上扣着一副玳瑁眼镜。

他常带我们去田野里玩耍,还会用树叶吹曲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山东天主教堂的神父,难怪像个圣诞老人。

另一个是身穿黑旗袍的季姐,她神色忧郁,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

但我最喜欢的要属“老聋”。

“老聋”叫丁晓园,住在堂屋里,是个画家,因他听力欠佳,所以我们都喊他老聋。

他的家里除了张床外,剩下的只有一卷一卷的画,倒也让原来烟熏火燎的堂屋也一下蓬荜生辉起来。

四壁有挂满勋章的唐继尧半身像,有其貌不扬的龙云坐像,还有的就是西坝有点名气人物的肖像。

有天晚上,他跟个北方人外出,我跟身穿棉衣的北方人说,他冷。

他呀!北方人望着身穿单衣的老聋说,有了钱,马上就喝酒喝光了。

他家还来过两个解放军,老聋从床底下翻出一卷卷画让他们观赏,解放军惊叫道,你画的什么?尽是他妈的国民党!

第二天,老聋的堂屋里换上了马恩列斯,特别是斯大林的巨幅油画像,下边挂了一枚毛主席的圆形石膏像。

大杂院里的人都喜欢老聋,可喜欢的不是他的画,而是他的面粉。他替农民画一张肖像画,要的不是钱而是十二斤面粉。

面粉一到手,左邻右舍的便争抢着替他开火。开火的全家能吃得个肚子胀,剩下的就炒成粉,他自己慢慢享用。

风水轮流转,我家也因为老聋迎来过开火的一天。

后来,他搬到了席子营。妈妈把家里那张大方桌送给他,他在堂屋里就一直用着。

“妈妈不在——哇!”成了弟弟每天醒来的问候语。后来我一直在想,妈妈每晚沿着漆黑的西坝河边回来时,她在想什么?一整天她在干什么?

后来才知妈妈是为了躲避警察查问父亲的消息,偷跑去城里学会计。

呆在家里的我们也学会自理。姐姐能指挥大家,成了一家之霸,我学会了煮饭,弟弟则套着学步圈满院乱窜。当年的娃娃根本不用大人管,一大娃娃背小娃娃习以为常。

还有一处呈S形的花塘子,可以说是我童年的天堂。

五十年代的花塘子,渔夫在岸边撒网,农夫在田间种地;水田中有鹭鸶,水面上有野鸭,行走在田埂上的人,或许会捡到几个鸯鸡蛋。

上午我们就在家玩耍一一拍洋画、弹珠珠、下陆军战棋,下午就一块到花塘子去游水、捉鱼、打鸟。

我的童年是在风景如画的田野里度过的,如果能吃饱饭的话,我无怨无悔。

可是不久,大杂院我们也住不起了,只得搬到上西坝农民院落外的当街房,图的是房租费低点,房子后边就是时急时缓的西坝河。

从此,妈妈不再早出晚归了,为了生活,她开始夜以继日地劳作。

夜半醒来,我总能见到妈妈在油灯前忙活。织毛衣,纳鞋底,带小孩……

“生五个领十个”成了妈妈的口头禅。那十个呢?是奶妈的娃娃,别人家的。

因哥哥启蒙早,又聪明,妈妈就叫他继续上学,体弱的妹妹被送幼儿园,姐姐就跟我留在家帮忙,妈妈干的姐姐也干,我就帮着领娃娃和捡煤渣。

背娃娃的最大体验是,一会觉得腰间热了——嘻!那是尿尿。捡煤渣呢,就是光着脚板在煤堆上走。

那滋味真是,一边脚底板像针扎,一边肚子饿得叫。

家里的菜刀是锈的,因为刀没切过肉。即便如此,妈妈也不准我们到菜市场去捡菜叶,只准到田里去捡收割后的菜根菜叶,多了就腌。

说来也怪,放进罐里的莲花白是青的,腌好后却洁白如玉,青脆可口。一日三餐是稀饭、菜叶加自制的卤腐,不过朝不保夕。

夜里饿得受不了,经常是天都没黑,妈妈就叫我们上床睡觉。妈妈说,睡着就不饿了。

只有弟弟还成天无忧无虑。

弟弟黄烈,小名胖胖。人虽胖,有看样。长大后不仅帅气,且孔武有力。

他自小脑袋瓜灵活,小时候捡到个锈罐头盒,他会装上土,扔一颗黄豆进去,几天后冒出根嫩芽。抓到只鸟,他就用根线拴好放在床下,第二天醒来一拉,线上留下只爪子,鸟早被老鼠吃了。

有次我脾气上来想打他,无意中翻到他手制的一个小推刨,只有食指长,还装了块锯片,让我怒气顿消。但少年气盛的我,还是用棍打破过他的头,让我一直后悔。

在大杂院时,弟弟在沙堆旁玩沙,有人从他头上倒沙子,他默不作声。后来他一掌把此人推进了洗衣盆里,左手还稳稳端着碗。

这是弟弟童年时代的缩影,除了哥哥,人人都欺负他,妈妈有时甚至骂他,没有你的拖累,我们早不在这里了。

但比起我们,妈妈会特别关照从没见过爸爸的弟弟,每天会多给他两分钱去买个米浆粑粑,他站在杨草果树后吃光才回家,他明白,一旦进了家门,我们就会抢他的吃食。

有次过年,弟弟没买米浆粑粑,而是拿着仅有的两分钱去买了豆渣。作坊主问他,小娃娃,是买给鸡吃?弟弟说,人吃。

弟弟端着满满一簸箕豆渣,高高兴兴地回来,给大家一起吃。

在家吃不饱,在昆四中住校的哥哥也被食堂停火,因为付不了六块钱的伙食费,没得吃中饭,他只能放学后从海源寺绕一个大圈,走回家来跟我们抢菜叶稀饭,边吃边哭。

日子在挣扎中求生,但也同样有人求死。

我家对面是三间并排的吊脚楼,笫一间是理发店,第二间是裁缝店,第三间是懒人店。

包着棵桉树的吊角楼,开着间理发馆。理发师老汪的妻子生了第三胎,他无法承受生活之重,就吊死在那棵桉树上。

不知道年仅二十八岁的他上吊前是否想到,他丢下的不仅是妻子和三个孩子,还有五十老母和七十老奶?

他是否想到,对面的一个活寡妇还带着五个儿女在挣扎求生?

第三间住的懒人叫由德华,曾是个大学生,后来疯了住在这里养病,房租由他爹支付。

家徒四壁的由德华,一年四季穿一件脏得发亮的旧棉袄,一开门便站在屋里看路过的行人,如果有人看他,他便死死盯着别人。

人们都不接近他,因他身上有虱子。可从未见过他扪虱谈兵,原来是虱多不痒。

起初他还有米煮饭,开窗就是河,可从不淘米,饭好后就蹲在床边吃光。因他家没桶,只得用碗去河边舀。水不够了,索性吐口水揉面,没米了,就等房东老奶送饭。

每次房东老奶骂骂咧咧地过来,他便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双手捧过土大碗,把“齐人不食嗟来之食”抛到九霄云外。

有时他找到挑泔水的,在人家的泔水桶中捞残羹剩饭,坐在理发店前美滋滋地享用,挑泔水的人也不生气,还望着他笑。

以后呢,再没人给他饭吃了,可他从不乞讨,饥肠辘辘时,他就敲着板壁,有板有眼地念叨:毛泽东,毛泽东,你是人民的大救星,我饿了,你快来救救我呀……

反复几天无效,他索性豁出去了。一天傍晚,他跌跌撞撞地挪到理发店前,用碳条在门板上写下“陈庚是土匪”,便舒坦地坐下,笑眯眯地望着围观的人群。

有人把陈庚念成陈广,那时我不识字,也不知陈庚是谁,现回想起门板上的字迹,觉得字体潦草却熟练有力。

这招很管用,很快两个军乐队的就过来把他带进了派出所,笫二天就把他送到西山采石场去敲小石头。房东老奶得知,大大松了口气。

不过有了饭吃,他敲得起劲了,懒人也不懒了。看守看他石头敲得多,便吩咐食堂给他多打点饭。

就这样,石头敲得越多,饭就打得越多,久而久之,他胀死了。

没想到,这还没完。

有天下午,弟弟指着河那边的一个人说“由德华,由德华!”

可他不是死了吗,我凑过去看,天哪!同样的旧棉袄,走起路来也一样的慢……可仔细看又不太像!

于是我拉上几个伴跨过西坝河上的红砂石拱桥,去看另一个“由德华”,找见他家,空荡荡的屋里,连张床也没有,他一个人躺在地上。

这个人比由德华还穷,也比由德华老多了,瘦多了。脸上布满皱纹与黑癜,我也没问他姓甚名谁。

这时乡长端了碗米线进来,放下转身走了。裹着小脚的女乡长,过去是旧社会的丫头,现在翻身做了主人。

这个由德华叫我们帮他找筷子,有个娃娃撇了根树枝来给他。

没多久,他也死了。

房东还请了端公来驱邪捉鬼,当准备用席子裹尸时,一个看热闹的小孩惊叫起来:他的脸在动……在动!

吓得屋里的人一哄而散,包括那个捉鬼的。

有人把医生喊来查看,医生看后笑了,什么脸在动?是他皱纹里的虱子在动,拉动了脸皮动。

跟懒人由德华一样,亲朋们对我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颇为反感。有天弟弟来问我,你要做哪种人?

我说我要做由德华。

由德华?弟弟先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别人的热闹还没看完,麻烦就找上我家来了。

那天,胖孃的丈夫,二哥张雄突然来我家造访,他被放了回来,久別重聚,我们聊得很开心。

我还暗自窃笑,身穿对襟衣的二哥太土了,想当初,身穿白衬衫的他,外套毛背心,多洋气,还会拉小提琴,我们随琴声唱着歌:克玛河一座城…...

想着想着,嘎达一声,一个身穿黑制服的民警把单车一停,进来便审问、记录二哥的姓名身份等一串问题。

我纳闷了,他俩不是老相识吗?过去这民警常到大杂院中,还到二哥家里喝茶呢。审问完毕,民警便又转头冲着妈妈说:你跟我走。

到哪里?

你跟我走嘛!民警虎着脸说。

妈妈拔脚走了,弟弟跟出去,只有我愣在原地。姐姐不在家,哥哥在学校,妹妹发烧躺在床上……

二哥张雄不时来家问,你妈回来了吗?我只有摇头,直到下午,他没来了,从此再没见过他。

我呆在家里,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为何,我猛然想起,姐姐不是在她朋友李静湘家吗,说不定她有办法。

静湘的爸爸是国军中将李棠,后来去了台湾,她和母亲带着弟弟罗汉留在昆明。

静湘姐瘦高个子,一头蓬松的卷发又腻又脏,得了外号叫鸡窝头,跟我姐姐感情很好。弟弟李定湘,小名罗汉,是哥哥的朋友。

我们都没爸爸,不一样的是,他们俩又没了妈妈。

那天下午,罗汉又来到大杂院,带着大家到干涸的西坝河里挖窖泥,做手枪,边躲猫猫边打野战。

打着打着嫌火药味不浓,罗汉便把全院小孩分成两队,一队由哥哥率领,在河这边;一队由他率领,在河那边。这回可不是假打,是真打,用瓦渣、碎石打!

罗汉成了第一个中招的。他大叫一声,我们赶紧围上去,一愁莫展地看着他淌血的眼角…...

“我告你妈克!”哥哥最先反应过来,拔脚就往上西坝跑。

“莫克喽!”罗汉连忙爬起来哀求道。

暮色中,西坝河畔这条笔直的黄土路上,闪动着一个白点,那是穿白衬衫的哥哥;一个黑影缓缓移动,那是穿蓝衣的罗汉。路上还回荡着两人的声音。

少年时的哥哥

当晚,哥哥丧气地回来,我们才知道,罗汉的妈妈当天死了,手足无措的姐弟俩,一个留在家里,一个逛到我家,他家的佣人小华不知去向。

第二天,哥哥带着妈妈和我去了罗汉家。我一下记住了这幢豪华别墅,西坝336号,门口有宽大的双眼井,常有人跳井死。

不久,他俩搬到了西坝河南的贫民窟,常常听他们为食物而争吵打架,真是“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

这俩人不时来我家蹭饭。喝稀饭时,我最害怕见到罗汉一隐一现的身影,他一进来,我们吃得更少了。

不久,罗汉被送进孤儿院,静湘进城当了佣人,但他们经常来看我妈妈。

以致于后来我跟妈妈吵架,妈妈说: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我就说,不如罗汉静湘!

每次妈妈这样说,我心里挺羡慕他们姐弟。

我从家一路跑到静湘家,贫民窟样的院落到处是人,我又不能扯着嗓子喊妈妈被警察抓走了。不知怎的我冲着姐姐冒出来句:二哥来了。”

她高兴地一跃而起,哼着小调一路狂奔,直到家门我才告之实情,姐姐吓得哭起来……

在姐姐的哭声中,接着有人敲门,是另一个民警。他说,送饭给你妈妈吃,在四分局,认得路吗?姐姐点点头。

少年时的姐姐

于是我煎了个荷包蛋,炒热了饭,提篮跟姐姐去四分局。一路上风紧雨细,我不时摸摸篮里的锅,走到省委大院处,锅已经凉了,正好碰到放学回家的哥哥。

我们三人结伴去了四分局。见到妈妈,我们都开始嚎啕大哭,妈妈却连连挥手道“不要哭,不要哭,过几天就回来,回去给小妹吃药,把胖胖带回去。”

三四天后的晚上,公安局把妈妈放了回来,宣布管制两年。这两年内,每周必须到四分局汇报一次,必须接受居委会的监督。

妈妈后来在金碧路上遇过胖孃一次,问及二哥时才知被判了12年,胖孃说:“判他十年,我等他十年,判他一辈子,我等他一辈子。”

那时候人们一致认为,凡进过派出所的都是坏人,何况进了公安局?监狱?那更是坏人中的坏人!

妈妈,二哥是不是坏人我还不知道,可公安局也会出“坏人”。

抓妈妈走的警察就是个“坏人”。他原是个旧警察,从旧社会到了新社会,制服也是由国民党的换成共产党的。身份被发现后,他在派出所用刀片割脖子自杀了。

他留给未婚妻的遗书也被翻出来,传得沸沸扬扬,大意是,我死了,你别来见我,化成灰灰也别来…...

后来,又一个身穿白制服的警察找来我家,得知妈妈不在家便没多问,反而笑眯脒地问姐姐,“你认得我吗?”

“怎么会认得?”

“连我都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你给你妈送过饭。”

妈妈回来时白制服警察已经走了,妈妈和姐姐说,这人很好,有次你们送饭来晚了,是他打饭给我吃。

白警察接了旧警察的班,可我忘了他姓甚名谁,现在想起,只觉得黑白之间泾渭分明。

不过,鸡皮老奶们可不管这些。

有次,妈妈没有报备就独自外出,惹得居民委员会的鸡皮老奶们上门兴师问罪,她们质问妈妈去了哪,为什么不汇报就擅自跑出去。

妈妈气得大叫:“我活不下去了!”

那天妈妈登上滇池边最高的龙门,本想一跳了事,但想到自己走了,五个孩子怎么办?

所以她决定带我们一起走。

有一天,我捡煤渣回到家,看到妈妈刚煮好的稀饭,顺手舀了碗,刚喝了一口,便被妈妈一掌把碗打掉。

接着,妈妈端起锅,一路跑到河边倒了。

她大哭着对我说,幸亏你来得早,要等到哥哥放学后回来一起吃,一家子都要死了。

原来,妈妈在稀饭里下了老鼠药。想带着我们一块死。我只喝了一小口,并没什么反应。

可我当时对这事并没什么反应,直到那天晚上。

夜里,房东老奶来我家问妈妈去四分局的情况。我躺在床上偷偷听她们交谈,妈妈说着说着哭了,她小声说:

“局里要我好好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要跟反动派划清界限,还要我跟孩子爸离婚……我苦啊——!”

“我苦啊”三个字,如一记棒槌,把我童年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我在这一瞬间,忽然长大了。

从这天起,我自觉地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

7岁的我去给私人老板当童工,去帮人家炸丸子,每天早上从上西坝走到鸡鸣桥,一天三毛,天黑一回到家便把工钱交给妈妈。

填好表的人依次拿着5分钱,恭敬地对妈妈说:“请你驾收下。”

但妈妈坚持不收钱,发善心要义务帮忙。

有次姐姐和妹妹去买米,只听工作人员突然大叫一声:天哪!你家两个月没买米?

于是排队买米的一拥而上,你买三斤,我买五斤,把我家的购粮本一买而空。这事传到居委会,他们说要补助给我家五块钱。

可妈妈拒绝接受,这额外的照顾。

一天上午,菜市场上有张床要卖,一块床板,两只架子,要价三块五。房东老奶只给三块,没成交。

妈妈看了,立即赶往幸福幼儿园去向老憨的妈妈借钱,老憨是妈妈领过的娃娃之一,回来后把床买了回来,这样,我家内外两屋都有床了。

以前我家只有内屋有床,一家五口像排芋头一样横躺着睡,妈妈和姐姐前边各放一张椅子垫脚。

这时房东老奶煞气腾腾地冲进来,劈头一句是:毛毛妈,你买了!你欠的房租咋个不给?

妈妈也不解释这三块五是刚刚向人借的,只是一句一句地重复:要我睡地下?要我睡地下?

有家长得知这事后,立即预付了领娃娃费,帮妈妈交给了房东老奶,但没堵住老奶的嘴。从今以后,这位老奶开口便:毛毛妈是坏人,她藏着黄金还装穷……

其实,房东老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有时候我们晚上没吃的,她会送点吃的来给我们吃。怪只怪妈妈不向房东老奶说请楚,钱是借来的,一切不就迎刃而解?

唉!不谙人情世故的老太太呀,她真是一倔到底。

过了不久,我家收到一封信,是从香港寄回来的,竟然……是爸爸写的。

妈妈吓得不敢拆封,立即送到四分局。

过了好久这封经过审核的海外来信才转到妈妈手里。我当时识字不多,只记得信的开头是,“翠妹,别了已五六年了……”

在信里,爸爸唤着妈妈的小名翠梧说,他想回来。

原来,1949年,爸爸从南宁飞去了台湾。

其实在昆明这些年,我们早已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只是妈妈还是经常念叨,你们要听话,等爸爸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爸爸回来的样子,我看见俄罗斯画家列宾画的那幅《意外归来》,更觉得画里喜笑颜开的人好像就是我,满眼疑惑的是妹妹,茫然无措的是弟弟。

然而妈妈的话就像狼来了一样,弟弟长大后也跟人说,自己小时候太听妈妈话了,后来觉得爸爸再也不回来,妈妈撒谎,就再不听话了。

就在我们希望即将破灭的时候,终于等到爸爸的消息,只是得知爸爸想回家时,妈妈却叫人转告他:不要回来,回来你没命了。

爸爸不回来,妈妈却有了干劲。

她经人介绍,去马车生产合作社当了会计,工资45元,我家才稍稍缓过气来。

妈妈工作后,因8月份领到的笫一份工资不够交两个人的学费,姐姐先上学了,而且一入学便是五年级。

我只能留在家里煮饭,第二年又因考试成绩太差而被淘汰。直到第三年,1958年,十岁的我终于考上西坝小学,入学就是三年级,与妹妹同级。

少年时的我

五六十年代,昆明的小学大多是寺庙改建的,西坝小学也不例外。前身是南天台,很宏伟——红墙黄瓦的院落、雕梁画栋的建筑。大门面对一座石拱桥,桥头两边耸立着两棵参天的槐树。

我们五子妹都是西坝小学的学生。最先入校的哥哥是陪着菩萨一起上课的,下课后,学生们就围着菩萨打闹,有的甚至骑在菩萨的脖子上。

姐姐入学后,菩萨被盖上席子严禁打闹。

等我入学时菩萨没了,同学们都成了无神论者。西坝小学也成了批斗阶级敌人的重要场所,因为有广播,灯光,晚上经常有群众大会。

当年流行的校园游戏是:斗鸡,滚铁环,跳小黄牛,还有“跳倒树桥”。

学校门前有三座桥,倒树桥是其中一座,也是最受欢迎的纯天然桥梁。

记不得是哪场暴风雨,把河南岸的一棵粗大的杨草果树拦腰冲倒在河北,恰好横跨南北两岸。聪明的西坝人顺势把上面削平,成了倒树桥。

尤其是在河水暴涨之际,倒树桥便成了跳台。娃娃们嘻嘻哈哈地站在桥上,用五花八门的姿势入水:胆大的头朝下,称亡命式;胆小的脚朝下,称冰棍式;胆子不大不小的称掼肚皮。

倒树桥在往后余生,让我无数次重温了小时候在西塘子的美好时光。

童年的这份快乐源于西坝河,也很快终结于西坝河。

西坝小学每天的上下课钟声,都是在充满童趣的恶作剧中进行。

敲钟的是校工老王。每次老王举起铁锤,正要向桉树上挂着的那块铁板敲去时,总有学生嘻皮笑脸地冲着他喊。

“老王,可当我儿子?”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在一阵哄笑声中,敲过钟的老王便举着铁锤向鸟兽散的学生追去,一旦被他抓住,便兜屁股一脚。

挨打的哭爹喊娘,侥幸的大喊活该。

老王年近而立之年,有老婆却无儿子。除了敲钟还要烧水,打扫庭院,幸亏不用浇灌花草,否则真要累得半死。

他整天虎着张脸,好像从没笑过。一直到他跟人勾搭,被抓现形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才发现他不见了鬼影。

老王不在几天,全校可乱了套,钟没人敲,地没人扫,水没人烧,学生像一群群无头苍蝇翁翁乱窜,看来少了他还真不行。于是校方安了电铃,划定范围叫各班分片打扫卫生。

几天后,他的尸体在苗圃附近浮出水面,捞上来已近黄昏,送火葬场太远,尸体搁在岸上又怕被狼狗吃了,只有把他捆起来,重新放进河中,绳子的一头捆绑在岸边的一棵大树上。

有人说他不是爱泡妞嘛,就让他再泡上一夜吧。

学校没人敲钟了。

而我孩提时代的梦幻,西坝河也因吞噬过太多生命,就这样变成时代下的暗河。

有天下午放学时,一出校门便有人惊呼:死人!死人!滚滚的黄色河水中,一双拳头露出水面,尸体冲到苗圃被转弯的岸边挡住。

一个军乐队的与一个工人伸出双手,把尸体拉上岸。躺在斜坡上的尸体身穿蓝卡叽中山服,上衣口袋还别着支水笔,两只鞋不见了,泥泞的脸上挂着鼻血。

一个学生指着岸上不远不近的一个学生说,就是他爹!

那个同学不敢上去辨认,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

只有一个乞丐被捞起后,民政部门因给这具尸体理了发,留下了一片赞美声。

妈妈说过,她也几次想跳下去。如果妈妈真的跳了,那西坝河真的成了我们黄家的母亲河。

当时,西坝小学经常停课,组织学生下乡劳动,高年级的还要背上行装,到茨坝去大战钢铁,低年级的到福海乡支农。

其间我吃过公社食堂免费的饭,见识了不要钱的食材——顿顿水煮莲花白,顿顿豆豉、豆豉、还是豆豉!

周围的同学们普遍年龄偏大,放学回家后还要干农活,常常是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

我被人打过,也打过别人,可受了屈辱后根本没有想到向父母哭诉。只是间或间地听到童谣“小娃娃,玩泥巴,爸爸回来打嘴巴。”

我真希望有个爸爸来打我的嘴巴。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里,姐姐学习最好,曾以全校第一名轰动西坝,却因家庭出身不好,没法被保送到好的中学。

她面临着表格上的几难题:家庭出身,政治面貌,父亲、母亲及其家庭成员,成分……

青年时的姐姐

从那之后,我得知,爸爸是外逃人员,我们是五类分子,残渣余孽。

每次填表时看到“家庭出身”这一栏,我的手都会抖。像我这样的,班里还有两个同学。

一个黄发高鼻蓝眼的女生叫马惠兰,身段高挑,却穿着农民的子妹装,讲话也一口官渡腔。

她是美国大兵的私生女,飞虎队员留下的孽债。

另一个叫宋嘉云,他的爸爸是纱厂老板,后来被划为右派份子。有天下午放学后,听说过去每天捡煤渣的玻璃厂在搞斗争,我就跟几个同学跑去看。

刚爬上窗台,我便被里边的口号声吓得跌了下来,那喊声震天响,一阵连一阵。宋嘉云的爸爸被两人压成喷气式飞机,他的堂弟还不时过来压低他刚刚抬起的头。

想到,如果我的爸爸回来,可能也是这个境况,不免吓出一身冷汗。

目睹过批斗现场的同学,不仅没对宋嘉云表示同情,反而故意在他面前唱:右派右派,像个妖怪。

同学们最津津乐道的还有斗地主:什么叫小娃娃去捡煤渣,碎玻璃放在地上,地主及家人卷起裤脚跪下,膝盖顿时出血,再把木杠放在地主的腿肚包上,叫两个娃娃上去踩……

在大跃进的歌声中,我家搬到城里的长春路426号跃进食堂楼上,一直住到拆迁。

夜以继日听到的,就是汽车声拖拉机声伴着亢奋的跃进歌声。即使是黎明前,车流声暂停,远处又传来:多快好省,实现总路线…...

在躁动的日子里,我甚至会怀念西坝那艰难却宁静的日子,怀念每天早上飞翔几圈的鸽群。

鸽群的主人叫陈文广,在西坝几乎是家喻户晓一一不仅是因为他拥有上千只鸽子,还因为他对鸽子的训练。

每天早上,黑压压的鸽群如一朵流动的鸟云滚滚而来,人们便翘首仰望,“陈文广的、陈文广的"赞美语追着渐行渐远的鸽哨嗡嗡声,这道美丽的风景线,是年仅十七岁的陈文广创造的。

他是地主的儿子,父亲被镇压后,留下空空如也的一座大院。于是买了鸽子,搭起麻如蜂巢般的鸽笼,没几年便初具规模。

诺大的一个家业,更多的是靠娃娃们一一扫鸽笼,喂水喂食,捡鸽蛋……是每天没完没了的脏活。

干完了,他就给些鸽蛋作酬劳,有时还给鸽子。我随哥哥去过两次,没见他家有别的人,正如他经常独自一人骑单车从我家门前闪过一样。

在热情洋溢的大跃进中,陈文广参军了。据说是周总理的亲笔信感召的,他拖着他的鸽笼连带替他看家护院的狼犬一齐参了军,这些鸽子后来成了军鸽,立下赫赫战功。

从此,西坝上空消失了人们习以为常的鸽哨声。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家也消失了妈妈的唠叨。长在红旗下的我们五子妹,开始站在妈妈的对立面。

每次她一提过去的事,就会受到我们的驳斥和谩骂。甚至有时,我们也骂她反动派。

慢慢的,妈妈变得沉默寡言,连多一句解释都不愿讲。

按理说妈妈有了工作,管制也到期解除,应与居委会不相干了,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家。

路过的人常念道:坚决与你斗争到底!

当时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也能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家的大字报,就那样一直贴了下去。只为妈妈的一句话:不准撕!

你斗我,我奉陪到底。这是妈妈的牛脾气。

弟弟常感慨说,妈妈个性太强,如果软一点,整她的人看在她有五个娃娃的面上,下手不会那样狠。

其实他跟妈妈最像。

就像妈妈躲警察躲出个会计一样,读中学时,弟弟剃了光头跑去拜邹若衡为师学拳,邹老爹看他是块习武的好材料,要传衣钵给他,却没摆平家霸姐姐。

姐姐把弟弟生拉硬拽出了邹家庙门,失去爱徒的邹老爹痛心疾首,不止一次找我说:我想黄烈,黄烈不想我,我岂不成了单相思?

拳没学到底,却教会弟弟勇敢抗争。

而哥哥姐姐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先是在水利学校读书的姐姐接到一封边防战士的来信,是罗汉写的。去了孤儿院的他竟然参军当了炮兵,还得了“特级炮手”,“毛主席的好战土”等一大堆光荣奖状。

他让姐姐把用过的教科书寄给他。看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感到好笑,这个丘八还想当儒将?

但我还是到新华书店买来新的教科书,给这位渴求知识的解放军战士寄了去。如果让报社知道,他一定是最可爱的人。

哥哥初中毕业后被分到金碧路新华书店门市送书,曾把弟弟接去住。有天晚上,肚子闹革命的弟弟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哥哥回来,以填饱肚子为盼。

谁知哥哥没盼来,却盼来了姐姐和静湘。她们刚看望完妈妈过去,姐姐还穿着静湘买给她的衣服,见弟弟没饭吃,静湘立马掏了五毛钱叫他去买吃的。真是患难之交情谊深。

我也转学到咸和小学,这里与松散的西坝小学简直是两重天——高干子女则分别担任低年级的辅导员,每天早上有高年级的在校门执勤:衣裳不洁者免入,登记迟到者。

中午放学先集中,然后列队唱着红歌出校门。若有前来参观者,则课间休息不准单独玩耍,跳橡筋舞,练军体拳来营造气氛。

班里同学嫌我土里土气,街璧虱怎么看得起乡巴佬,我被孤立嘲笑,很多同学都不知道我是谁。

姐姐叫我转学,我偏不,我要让他们瞧瞧我是什么人!

一年后我出名了——得力于我的语文老师,她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评讲诵读。夸我有文学天赋。

只可惜,这位老师后来在运动中,自杀了。

妈妈也因公私合营,马车生产合作社归并为昆明市汽车修理厂,妈妈有了办公室,可谓鸟枪换炮筒。

她坚持把工资送到每个人手里,在厂里口碑很好。

好景不常,妈妈因散布反动言论被划成坏分子,下放到车间当翻砂工,我们吃饭的地方也由办公室改到车间。

翻砂工可是件重体力活,手无缚鸡之力的妈妈干了不到一年便落下重病,年愈五十的她居然患上了严重的崩漏症,连年流血不止。

赶上大饥荒年代,瘦得皮包骨头的妈妈又得了水肿病,腿上一按一个坑。她学过医,一看就明白是缺乏营养。

为了活命,妈妈打起了在海宁老宅的主意——黄府大院。

妈妈於静仪和爸爸黄济,是浙江海宁的同乡。

祖父曾是清朝大官,出任过山东学政,官至礼部侍郎,有一子锦才,即我的父亲黄济,一女锦芳。

外公家是当地乡绅,所在的村子於家亭,就是以於家的建筑来定名的。

当时,海宁文风很盛,大家族之间常有走动,父母两家相隔不远,自小便相识。

来过昆明的亲戚说,黄府大院有两个昆明的庾家花园大。那是祖父黄明甫留下的。

祖父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回乡后在当地治病办学,做了很多善事,土改时黄家的院子没被没收,只用一部分给政府办公。

爷爷守旧,爸爸不愿当宅门贵子,十八岁便离家出走,独自到上海滩当码头工人,后来考入复旦经济系,进入上海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任职。

回乡跟妈妈订婚后,爸爸奉命到重庆担任国民政府中央银行的襄理。

妈妈则到杭州读医学院,可只读了一年,淞沪会战就爆发了,只能辍学回家。

海宁被日本占领后,妈妈冒着危险,从沦陷区的秘密通道跑到重庆去找爸爸,两人结婚时已年近三十。结婚消息专门登报公告,还给亲朋一一写了回帖。

我的爸爸妈妈

在重庆,我家与张大千家仅一墙之隔,爸爸爱画,常去与张大千聊天。张家院里养着只老虎,当孩子们罚跪打瞌睡时,老虎会把孩子后领用虎牙叼起,让低垂的头抬起来。

后来,爸爸先后被派往桂林,南宁的中央银行赴任,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桂林住过的洋房大院,家里有佣人,有整齐的花木,哥哥还经常拿家里的画报来吓唬我。

1949年,爸爸奉命调任昆明任中央银行行长。赴任前,他曾专程去过一趟昆明,结交打点当地的关系,准备在这里大展身手。

只是,黄家命运在这里拐了个大弯。

宁海老家的风俗是,家产传男不传女,儿子不在,儿媳在,孙辈在。走投无路之际,妈妈请姨父出面拍卖黄府大院,要价两千。

这个价对于当年拿工分的农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这个大馅饼就掉在一个转业军人头上,他的转业费正好够。

卖房契约寄来后,作为黄家男丁,我也在上边歪歪扭扭地签了字。到手的钱一部分分给亲戚,剩下的全叫妈妈“吃”了。

她带我们到福顺居吃高级馆,每天花费近百元,不到一月就把钱花光了。这异乎寻常的大手笔保住了妈妈的命,却没能彻底康复。

妈妈药不离口,时常卧病。进城后的每个假期,姐姐弟弟和我都会去干活挣钱,拉板车,托土箕,捏煤球……

后来我升入昆二中,学校座落在小富春街,曾是清末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官邸。因是私人住宅,面积小了,却卧虎藏龙。

有穿长衫上语文课的江西人,有穿西装上俄语课的越南人,有退役空军上数学课的南京人,还有自学成才的美术老师。守大门的老倌也能写一笔好字。

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个好朋友,他竟认识我爸爸。

一开学,热情似火的黄必光就贴上冷冰冰的黄粟,冰火两重天的我们竟很快熟络起来,成了名符其实的“双黄蛋”。

不到一年,黄必光退学走了,去安宁化工厂当了学工,但我没想到,我们两个“黄家”早有渊源。

黄必光的爸爸曾是昆明自来水厂的厂长,我的爸爸来就任昆明中央银行行长前,跟黄伯伯有几面之缘,两人很聊得来,还认了家门。

爸爸最后一次来昆明办事,曾在冠生园请黄伯伯吃饭。黄伯伯劝爸爸,要在昆明做事,就多去结识些工商界人士。

于是爸爸又请了四席人,李鸿章的孙子李广平也来了,还写了帖字送爸爸。

当时,昆明中央银行旧址就座落在南屏街与护国路的交叉口,读小学时我还因取外汇券进去过,可我根本不知这座大楼与爸爸的关系。

昆明中央银行旧址

后来黄伯伯被下放边疆,直到六十年代初,黄必光一家六口终于在昆明火车站等来了久别归来的父亲。

年过半百的夫妻俩抱头痛哭,让车站的工作人员纷纷感叹,十多年没见过!

我多希望我家也会有这一天。

1964年,我中学毕业,全班只有两人名落孙山,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老陈。

落榜理由很简单:两人的亲爹都在台湾。

我进了制管厂做混凝土工,与沙灰桶作伴;老陈下安宁插队,因为多四年农龄,成了比老知青还老的知青。

本以为我后半辈子要泡在沙灰桶里了,没想到却半路捡着个“爸爸”。

有次我被厂里派到白鱼口几个月,去支援办农场。在农场,我遇到一位已过耳顺之年的老者,成了莫逆之交。

他叫高崇业,是市政公司的总工程师,工资比书记还高,是人们口中的“反动学术权威”。

这位毕业于唐山铁道学院的北方汉子好唱京剧,我就用提琴给他拉几段样板戏伴奏,尽管蹩脚的琴声与高亢的京腔极不协调,但一老一少还是乐在其中。

他还好喝酒,有次喝得胃出血,送到白鱼口疗养院住院,院里那幢飞机式的住院部大楼就是他设计的。

因为我看护他,连着几个日日夜夜,我俩无所不谈。当他得知我父亲在台湾时,连声道:走得好,走得好!留在这里死路一条。

他的哥哥是党培养的工科顶尖人材,曾在捷克留学,回国后在反右运动中自杀。他也被分配到制管厂強迫劳动,现在又被扔到荒郊野外的农场。

有天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苦涩地对我说,我有个秘密,我没有私生子,如果有的话,我要认了……

他的夫人在45年就做了子宫切除手术,老两口深感老来无子之悲哀。他想认我为干儿子,可我没答应。

我不是没爸爸的孩子。

老高有些失望,可回昆后照常与我往来。因都是旧社会的过来人,倒与老太太很聊得来。

他家住武成路三益教堂旁,每天晚上,老俩口都是大鱼大肉。

但从不借钱给别人。看戏只买一张票,夫妻俩一个看前半场,一个看后半场,故名金花子。

我只当他是吝啬,可没想到,当他得知我因帮人讨债被打伤时,这位当代的“阿巴公”还是费劲地蹬上单车,摇摇晃晃地来到长春路,破天荒地借了五十元给我。

如果老高有孩子,他会是个好爸爸。

而那没有爸爸的孩子,却很快遭遇灭顶之灾。

在制管厂时,夜里还有灯火管制,有次我下班回家,一位年迈的妇女颤颤巍巍地摸黑找上门来,说她是新华书店的,要找哥哥的日记。

我端着油灯找遍了旮旯角角都没找到。最后这位老人边下楼边叹息:“小黄裳,哎!小黄裳……”

当时我不明白这老人为何哀声叹气,只觉得哥哥好久没回家了。

青年时的哥哥

过了些日子,一位操北方口音的中年妇女来到我家,说她是我哥哥同学马约翰的妈妈,在西山采石场见到哥哥了。

马约翰因偷单车被送劳教,不知送到哪里,于是他妈妈便挨个挨个地找,没想到儿子没找到,却找到儿子的同学,我的哥哥黄裳。

这时,我们一家才知道哥哥在西山看守所的釆石场。

马约翰的妈妈说,她当时就哭了,把带来的东西都给了黄裳……两个妈妈哭成一片。

第二天,在水利学校读书的姐姐先赶往西釆去看望哥哥,紧跟着是妈妈,以后是我和弟弟。

哥哥的下巴尖得像锥子,棉衣前襟上印着两个大字——劳教。他太饿了,把送去的食物能一口气吃光。

灰头土脸的哥哥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运动伊始,金碧路新华书店门市主任煞有介事地对他说:“小黄裳,你有严重的贪污问题,交代清楚了,我还叫你同志,否则……”

“可我只管送书,不接触财务啊?”

“那就是抗拒!你好好想想,拿个数据给领导。”于是哥哥便挖洞心思地编数据,编了几次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最后这场数字游戏玩到222块9毛8分,领导认为过关了,郑重其事地说,“要想不处分,就必须退赔。”

害怕受处分的哥哥便偷偷地把家中藏品,包括爸爸留下的四幅名画,有两幅是张大千齐白石画的,还有妈妈买的公债,以及他自已新做的灯草绒夹克一并交上,指望能够躲过此劫。

齐白石赠给父亲的画(父亲号士舫)

可是,在劫难逃!

哥哥是昆明最早的一批少先队员。他乐观热情,在回家的路上常帮人提东西,在西坝很有人缘。

工作后,他一推着单车进门,整个院落便沸腾起来,七八个小孩扯着嗓子喊:黄裳哥哥!黄裳哥哥!

他出事后,院落里便哑寂了。

后来得知,哥哥的同学马约翰被昆明工学院送到了火保煤矿,劳教结束后回来后开了个小店修理电器,混得不错。

如果一直呆在采石场,解除劳教就能回家,但哥哥却没那个命。他连同西釆的一批人又被转送到四营煤矿。

与此同时,弟弟被分去盈江插队,姐姐从水利局下放到巍山水工队,妹妹则到广南做小教。

妈妈也即将离开我们。

当时我在厂里“抓革命促生产”。我不怕工作劳累,只怕每周五次的政治学习。于是我主动加班,两班不停,每天忙得连轴转。

不久,罗汉来看妈妈了,身穿军服但没了领章帽徽。

一问才知他退伍了,分配到地质勘探队工作。别前他对妈妈说:妈妈,我有探亲假了,以后放假我就来看你。

不久,静湘也背着娃娃来了。她嫁到曲靖,因武斗逃来昆明避难。因没粮本,求妈妈把杂粮让给她。

妈妈说,你有了娃娃,尽是杂粮怎行,粮本上的你都拿去吧。

帮完了静湘,我们没等来探亲的罗汉,却等来了罗汉单位的人。地质勘探队派两名工作人员直接去汽车修理厂找到妈妈,搞内查外调。

孤儿院长大的罗汉,本是根红苗正的孤儿出身,因他父亲的身份被发现,摇身一变成了反动军官出身的黑崽子,特级炮手也变成了黑炮手。

来人找到妈妈后审问:你为什么要包庇反革命家属?

给娃娃吃点饭有什么罪过?

你还把粮本给了八派头子(静香的丈夫),你也是反革命!

回家后妈妈气愤又无奈地说,这个罗汉,这点小事也要到处讲。

随后边抽烟边奋笔疾书,写了厚厚的一封信要寄给毛主席,还加了超重费,当然,信被原封不动地转回了汽修厂。

至此,妈妈总是一大清早便赶到厂门口,挂着黑牌与同类一起,向进厂的人连呼:我有罪!向毛主席请罪!

面对职工子女们冷嘲热讽,只能三缄其口。

一天晚上到了饭点,我下工回家。一进家门,却不见妈妈,我赶紧就跑到厂里面去找,看门的告诉我,厂里下了通知,要把她遣送乡下,当夜不准回家。

但是我也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大早,一个女工友带妈妈送回家来,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要回去。

我用扁担把她的行李背着送到厂里面,分开时妈妈只对我说了句,你好好安排生活。

那天夜里下工回家,我专门煲了罐鸡汤,想让妈妈走前喝口好的,第二天大早还没进厂门,门卫就说“你找你妈?走啦,走啦,昨晚上就走了。”

回到家,我大哭一场,妈妈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我都不知道她要被送去哪。

妈妈已五十七岁了,嘴里只剩两颗牙。哥哥甚至来信说,以后没有见老太太的机会了,等着她的噩耗吧。

制管厂领导得知我妈妈被谴送时,也把我列入下放名单。要是我也走了,他们回来后户口就无处可落。

我得保住全家的户口,干脆把房门一锁,与两个朋友到处流浪,半个月后回厂,风波才过去。

老太太走后,我每晚下班回家,一推开门,一股悲凉之气扑面而来。

“妈妈不在——”这是幼年时弟弟每天早上的问候语,而今成了我每晚的重复语了。

半个月后,接到妈妈第一封信,她在来信中说:“小弟,我来这里多日了,不知怎的,想你想得最多?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看了后嚎啕大哭一场,家里的其他人,都或长或短地离开过她。只有我,从呱呱坠地起,几乎是寸步不离。

何况,历朝历代是母亲思念游子,怎么现在母亲成了游子呢?

对妈妈来说,她的人生就是一场离乱接一场离乱,抗战烽火让定婚的父母首次分离,内战硝烟一起,夫妻两岸分离。

现在硝烟早已散尽,为何母子还要分离?

妈妈在信中,除了寥寥数语的问候,就是一长串药单。

我仔细看过,药单是几分钱小袋装的中成药单,莫非老太太病了?管她,要就寄去。

我拿着药单去买了药,拿了件旧衣服把一大堆药裹起,抱到邮电大楼经过检查,然后一针一针地缝起来。这样的药包不知寄了多少次。

后来才知,妈妈在替人看病。

妈妈被下放到边远的昭通威信,她住在山民家,种山上分的自留地,见她种的地里没有杂草,周边的农民都好奇地来看。

碰上房东的姑娘发热,当地没人能治。她就在信里附上方子,让我抓药寄去。

后来她告诉我,“当地的村民不像我一样是个药肠子,肠子里都灌满药。他们没吃过药,感冒咳嗽的,一包就见效。”

妈妈在杭州医大学过的东西,没想到三十多年后还用上。

从那以后,妈妈又会看病又会种地的名号就传开了,乡亲们都亲热地喊她老大妈。

令人不爽的是,她的购粮本被生产队长抢去了,写了检讨才赔。理由是,贫下中农吃杂粮,你这个坏分子吃白米?

抢了就抢了,妈妈也不去要。还是那么的倔。

购粮本被抢的第三天中午,妈妈独自离开村子,没有请假,等爬上一座山头,已暮色四合。望着远远的村庄灯火闪烁,又想活下去了。

可回去又觉没面子,就在山上等天明。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灯火在晃悠变大,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声音:“老大妈,老大妈!″声音越来越大,是村民们打着火把找去了。

多亏了朴实的山民,妈妈返回了山村。

村邻们知道妈妈没有购粮本,就一捧一捧地送米来。

假期回家来一看,妈妈竟变得胖了,也精神多了!

半个月的假期刚满,派出所的军宣队人员就上门逼她走,骂骂咧咧地:你的户口在威信,你还有什么脸住在昆明?

第二天早上,妈妈搭上了返回威信的班车。临行前对我说,放心,要不是把我送到那里,留在厂里早叫整死了。

她的离去,让我非常担心。因为先要到贵州毕节再转威信,还要爬山涉水才到安家落户的村子。老太太来时转车摔断了左手腕,这次回去还吊着左臂。

十天后她终于来信了,还饶有兴趣地谈起当地地震的情况:无数只蛤蟆从村边爬过,大蛤蟆背着小蛤蟆。县上派人去跟踪了几天,最后不知怎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家多年,妈妈就回来过那么一次。

一直到文革末期,妈妈落实了政策,才被放回家。

厂里跟妈妈同去威信的有三人,轻工车光祖自杀,年纪大的张老伯下落不明,只有重病缠身的妈妈平安回来了。

妈妈这次回家,不但把户口迁了回来,还补发了工资,定性为工人。一年后办了退休,工资仍是45元,二十多年一分没加。

母亲和我们三姐弟

妈妈回家后,哥哥仍留在四营煤矿;姐姐也从巍山回昆谋生,在建筑工地上拌沙灰。

弟弟则因主祭一个被马蜂叮死的同学,招工回昆无望,干脆断了回来的念头,在盈江呆了整整七年半,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回昆。

只有当工人的我,还有个大学梦。

1977年,恢复高考前,我离开制管厂,被人介绍进昆七中打杂,干了没几天又调到专案组。说来好笑,我这个黑崽子居然成了专政人员,搞起阶级斗争来了。

当时七中原址因安置了一批拆迁户,复课闹革命时无法返校,就暂时搬到空无一人的省卫校里办学。

白天我负责帮前革委会主任整理材料,晚上值班看守两名学校在押人员,其中一个是体育老师朱光华。

朱老师在中秋夜里用刀片抹脖子自杀。我去上班时,学校专案组的人正乱成一锅粥。工宣队的老邓大叫大嚷,他死了,我们要去坐牢了。

可他前几天还指着朱光华的鼻子骂,你死了,我们连检讨都不用写。

我赶紧去找卫校的借来担架,进屋伸手把朱光华拦腰托起,老邓抱着双脚,把体重八十多斤的体育老师放在担架上。

他身下那张床鲜血淋淋,我的右边袖子也被染红了,前边是老邓与另一个老师各抬一杠,后边是我一人抬着两杠。三人抬着担架直奔红会医院大门。

到了青年路,晃晃悠悠的我再也坚持不住。前边两人小跑一截路可换换手,后边只是一个人扛着,正当我要瘫倒,买菜归来的数学老师在关键时刻扶了一把,连呼,小黄不行了,小黄不行了!

我就这样跟他一口气抬到二楼的抢救室。担架刚一放下,顿时整个世界都黑了,而且是阴沟里的泥浆色,我猛地向前一挺,双手扒在墙上才没昏过去。

人是救活了,我却病倒了。我被诊出胸腔积液,一连几天发热胸痛,医生叫我住院治疗。但我不愿,我要参加高考。

77年的高考在冬季,我把休息两周的医生证明撕了,若无其事照常上班。

晚上在病房值班时,见我一直在看复习资料。连康复中的朱光华都苦苦劝我"小黄,你脸色不好,你睡一下。要是不放心,你把我捆起来…..."

就这样,我终于熬到进考场的那一天,第一年就榜上有名,可惜我只过了半把瘾——体检不过关,落榜了。

第二年高考前,我在街上碰到个老友,知道我在备考,就一本正经地劝我:黄粟,我们这种出身怎么会考得起?莫克果,莫克果!"(“别去了”的方言)

果然,第二次我再次落榜,还是因为体检!

直到第三次,一位好心的医生叫我体检前去她的诊室,用针管从我背后抽出了两管脓液,帮我过了体检这关。

于是,病秧秧的我终于考进了昆明师范专科学校学英语。

好消息也接踵而至。

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面而过,姐姐先带妈妈去了广州,姐夫是广州人。

最让我们惊喜的是,妈妈竟然遇上了来参加广交会的老友郑芝林,当年就是他替爸爸寄信来的。

郑芝林最近去台湾体检时,专程去找了我的爸爸,说爸爸退休后曾要求移民,但被当局拒绝。

这次跟郑芝林见面,让我们又重新燃起了和爸爸重逢的期待。

广州回来后,满怀希望的妈妈带着她的宝贝长孙回了趟海宁。他们拜了祖坟,观了钱塘潮,最后在亲朋们“等着你们夫妻来”的祝福声中离开。

这是妈妈离开故乡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乡。

弟弟曾在大串联时,回到海宁,亲戚都夸眼前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说黄家后继有人了。

当弟弟把妈妈的情况告之亲戚,哭声一片。亲戚们都说,你妈妈太要强了,即然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方,难道就不会想到故乡的亲人?

妈妈不是不想,她把自己的丈夫丢了,怎么有脸回黄家?

妈妈在海宁省亲期间,正逢我跟第一任妻子领结婚证,对方是我中学同学的妹妹,老家在浙江常山,妈妈知道后很开心。

身边的好消息也随着越来越多,先是罗汉平反了。

他来看妈妈,“妈妈,你看我的头发是刚染的。我满头白发,比你还老,怕你伤心……”

妈妈听完,老泪纵横。

不久,罗汉姐弟俩被批准赴台省亲。

因为中央统战部的领导偶然看到李棠逝世的内参,批下了重要指示:一定要查到李棠在大陸的后人及亲戚。

李登辉参加的葬礼,何等重要的人物!省市州县来了个麻子打哈欠,很快就查到了有特殊海外关系的罗汉和静湘姐弟俩。

显然,对岸父亲的死讯,给这边的姐弟俩带来福音。

临行前罗汉来向我们辞别,妈妈与他及妻子合影,并写了亲笔信连同照片托他带去给爸爸。

静湘则向姐姐告别,还特地问,他给钱怎么办?姐姐答,他给你就带来。

静湘见到爸爸了,告诉他我们在昆明的惨状。爸爸说,他已经和家里通过话了,家,是要回的。

但具体提到回大陆的事情,爸爸就为难,只说:“这里情况很复杂,我现在走不了……我是会回去的,但现在不行。”

爸爸在台湾

在妈妈的鼓励下,我第一次尝试给爸爸写信,我在信中写:

“父亲大人,我是你的次子黄粟。正如我没喊过爸爸一样,海峡两边的人们都没有通讯的机会。悲莫悲兮生离别,三十多年来,妈妈遭受的苦难,忍受的痛苦是任何语言无法表达的……”

那天她看过信后偷偷哭了很久,夸我信写得感人。可能我用了“悲莫悲兮生离别”的典故吧。

等待重逢的日子里,妈妈多半时候仍是沉默寡言的,她一遍又一遍地玩接龙,有人还以为她在算命。

有一天,我见妈妈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盯着路对面的人家,上前一看,邻居家里走出一位衣着打扮很洋气的老人,像从国外回来的,妈妈看得出了神。

我知道她在想谁。

我们给妈妈定了侨联报,报上有个专栏叫“大陆亲人在寻找你”,妈妈天天翻看,一期不差。

可没等盼来她期待的消息,噩耗就先找上门来。

哥哥在四营煤矿时,新华书店曾要为他平反,要我们协肋他们把哥哥要回来。

但当时家里只剩我和妈妈,天天早出晚归,他们来了几次都没人在家,这事就不了了之。

从此,劳教解除后留队的哥哥便在深深的矿坑中一铲一铲地挖煤。从矿洞中出来,除了白眼仁是白的,浑身漆黑,比非洲人还非洲人。

这些年中,他救过人也被人救,他没被坍方压死,没被瓦斯熏死,却栽在了灰尘中。

有一次他回昆休假,老是发热不止。休假一过便焦虑不安,想去医院打个证明好回去交待。

我们带他去医院照片,当哥哥脱光上身趴在机前,还得到医生的夸奖:你太块儿了!

当片子冲洗出来对着水银灯时,哥哥便迫不及待地问医生:可有问题?可有问题?

问题?唔,是有啊……医生甩着湿淋淋的片子说。

顿时哥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一一他当然不知,这是死亡的微笑!

带着胸口有两个鸽蛋般大的片子,哥哥又回矿了,照样被批斗,照样要下井。

直到姐姐下去把片子夺回,拿去给专家看,确诊为三期矽肺病,哥哥才告别井下生活,留在地面打杂。

这张片子,让整个煤矿炸了锅,工人不愿再下井,生产链瘫痪了,上司不得不答应让全矿下井人员去医院照片。

好在哥哥成了家,对方是姐姐的同学,丈夫死后带着两个男孩。就这样,身患重病的哥哥组成一家四口的新家庭,又生下了侄子鸭蛋。

哥哥一家三口

婚宴上还有人嘲讽 “福气来,福气来,老婆带着娃娃来”。命运多舛的人,总能看到世态的炎凉。

当时我还在读师专,我可以经常去医院看护生病的哥哥,于是长春路——昆明师专——昆华医院,成了我日日往返的三角路线。

回昆养病的哥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动静结合,每周打三天麻将,钓一天鱼。

对他来说钓鱼是件苦差事,可他乐此不疲。早出晚归不说,有时单车上还要挂个轮胎,从金碧路出发,沿海埂公路去兜底村,坐上轮胎,划到滇池边的一个小岛上去垂钓。

有时是逆风划行,钓友们戏称哥哥是“反攻大陆”。哥哥才不管,伸出双手,亮亮磨破皮的虎口道,这就是代价。

爸妈的故乡在钱塘江畔,妈妈说,爸爸最喜欢吃鱼,尤其是蒸白鱼。他用筷子夹起一条,伸进嘴里一抿,筷上只留下鱼头鱼尾。

哥哥这点像极了爸爸。

哥哥爱吃鱼,从小爱钓鱼,在上西坝时,他会一整个下午守在一个废弃了的塘子边,一条一条地钓起只有小指长的小鱼,像蚂蚱一样地穿在一根草上。

黄昏后,他自豪地提着两大串小鱼回家,路人见了都笑他,还不够塞牙齿缝。

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哥哥放弄了钓鱼。不久,连麻将也放弃了。

慢慢的,他无法站立,更不能行走,身穿黑色大衣蹲在院里,用双膝顶住胸部,大衣后摆拖在地上,就像一个蹲着的大老鸹。

穿黑色大衣的哥哥

接下来就是住院出院,和一张张病危通知单。

姐姐说,她听见哥哥连呼救命,一定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于是我握住他的手说,是不是想鸭蛋了,听见了,就握一下我的手。可没反应。

哥哥脸色发青,嘴唇发黑。鼻孔插氧气管,手腕插输液管,胸腔还有插排气管。没有意识,只大口大口地艰难向外吐气。

奇迹没有发生,哥哥还是走了。儿子鸭蛋看到空空如也的床大呼:爸爸呢?爸爸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含泪抱起侄子跑出病房。到了大门前,鸭蛋掏出手帕递给我问:爸爸,可是死了?

第二天,我们把哥哥安葬在机床厂后山,他成了黄家中唯一的土葬者。六岁的侄子脱不了儿童的天性,在山中四处乱蹿,上车时,手中还捏着只蟋蟀。

怕妈妈伤心,哥哥头七时,我们才把后事告诉她。

听到噩耗,妈妈却淡然地说,埋什么,他的肺死死压着他,烧了算了,把骨灰撒到钱塘江。又吩咐我们去买纸钱酒菜,在家里奠祀哥哥。

哥哥没机会被平反,成家后户口也始终没回昆。当年的四营煤矿早已不存在,户籍归并嵩明监狱,我跑去监狱翻了一上午,查无此人。

狱警说,早期的档案可能传到昆明市新村派出所,可我去折腾一番依然查无此人。

我们姐弟几个还带孝前往新华书店门市主任家讨要说法,他精明的次子从中斡旋,说自己父亲没文化,办错事,还答应带他父亲向哥哥遗体谢罪,只是最后到底没来。

我的哥哥,生前被冤作少年犯,死后还要做孤魂野鬼。

1988年,新年守岁的报时声一停,我兴奋极了,88与爸爸同音,在我心里,这一年是最有希望的一年。

可刚过新年,妈妈就跟我们说,她可能拖不过今年了。我认为是一派胡言,就没追问,也没有宽慰她。

四十年了,听到声音的妈妈,拿着话筒愣住了,一动都动不了。姐姐急得在旁边推妈妈,你讲话嘛,你讲话嘛。

姐姐让妈妈报自己的小名,妈妈说,我翠梧啊!我翠梧啊!

“翠梧?”对面愣了片刻,接着传来啜泣声,慢慢又变成痛哭声。

两边哭作一团,几乎讲不成什么话。只有东京传来接线员的声音:

“台北,台北,你说话呀。”

“昆明,昆明,你说话呀。”

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还是一个人啊……”

短短的通话里,两边都哭得讲不成话。

中秋节后,妈妈病倒了,躺在红会医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三个月,再也没能起来。

老年的妈妈

为了等爸爸,妈妈把那张结婚照片放在枕边,烟也戒了。一家人日以继夜地看护她,为的就是等待重逢的那一天。

但天有不测风云,一次轮到我晚上值班,我竟然把下午没吃的药连同刚发来的药让她一起吃了,导致老太太上吐下泄,大小便失禁。

从此她不能穿裤子,就那样垫一块毛巾以便换洗。其间,一连四天的熬夜,也让我大小便失禁,或许是看护妈妈失误该来的报应吧。

一连两天,妈妈拒绝吃喝,我跪下了才勉强喝几口粥,还是前妻看出了端倪:妈妈没活下去的信心了。

果然,妈妈对我说:“人到了这个地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要等爸爸呀!”

“不等了……”

妈妈语气肯定又决绝。

我曾想,妈妈仅仅是卷入战争的无辜女人之一,为何要为夫顶替罪名,遭受这非人能忍受的苦难?

我也曾想,更为残酷的是,被打败了的一方,数以万计的后代子孙,凭什么要替父辈顶罪?

一天深夜,妈妈偷偷爬下床,光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等我们发现时,她已犯了重感冒。

她这是要自杀!

她无颜也无心,再见她等待的人。

作为妻子,她苦。作为母亲,她更苦。

7岁那年,妈妈那声“我苦啊——”一下涌上心头,我神使鬼差般在妈妈临终前发誓:“我一定把爸爸找回来,妈,你这辈子太苦了!”

这是我对妈妈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可我当时并不知能否办到。

想起妈妈这些年受的罪,又想到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爸爸。我们一辈子受他的牵连,我想不通啊。

来不了?为什么!

我们想不通,台湾的老兵愿意回的都回了,为什么爸爸来不了,就算有家庭也不影响和我们见面呀。

我把所有的怨气都归结在爸爸身上,在我心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是黄家的罪人。

我向爸爸写了绝交信,告诉他,妈妈为你受够了罪、子女为你背够了黑锅,可你连临终前的安慰也做不到?

“我们没有你这个父亲,从此与你断绝一切关系……”

妈妈走后,我的第一段婚姻也随之破裂。分手后我痛苦至极,去铁路边徘徊,望着轰鸣而来的列车,真想来个一了百了!

生活的不如意,让我对爸爸的恨绵延着。为此我赌气不再结婚,也不要孩子。我没喊过爸爸,也不希望别人喊我爸爸。

直到2016年,事情才出现转机。

八十年代末,我到滇西去搜集远征军的历史资料,顺路到盈江去看看埋葬我弟弟青春的地方,才知道,黄烈和他的邹家拳家喻户晓。

弟弟曾在信中告诉我,与其在城中当贱民,不如在乡下当土豪。

后来他的同学刘永寿跟我讲,后操场上,他们被红卫兵辱骂殴斗,6人围攻他们3人。弟弟出击最多,打退了那帮人。只可惜,刘永寿后来当了缅共,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永寿成了永别。

在盈江,昆明知青走得所剩无几时,常被四川知青们欺负。此时,不显山露水的弟弟亮了剑,用邹家拳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在当地名声大振,干脆顺势把拳术传到了那边的村村寨寨。

我听后很自豪。

身材健硕的弟弟

没有见过爸爸的弟弟,反而遗传了爸爸一些优秀的商业基因。

弟弟在盈江一呆就是七年半,最后是知青全部返城才回昆,分配到塑料公司当工人。改革开放后,弟弟读了电大,当了厂长。

在亏损几百万的塑料厂,弟弟第一年就赚了一百多万,为厂里发出有史以来最高的奖金。虽然最后他也没能将这个厂救活,但管理才能有目共睹,上级准备派他去南非建厂,支持亚非拉。

弟弟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一直被我津津乐道。当我还在没从对爸爸幽怨中走出时,弟弟已经带着弟媳,去了台湾找爸爸。

他从台湾返回后,急匆匆来到我家里,可带回的消息却是,父亲啊!他老人家是孑然一身在台北几十年,1994年孤苦伶仃在敬老院中去世。

爸爸可是中央银行行长啊,怎么会……听完,我捂着胸口,双腿瘫软向后倒。

弟弟说,爸爸生前的别墅已经被大火烧了,爸爸只剩下一坛骨灰,现在安放在“台北市”的“富德灵骨楼”。

骨灰盒上贴着爸爸的照片。文件上写着:黄济,号士舫,浙江海宁人,出生于1910年……

在爸爸的遗嘱中,五个子女,只剩我黄粟的名字拼写正确,这意味着只有我才能取回爸爸的骨灰,只有我才能去接他回家。

黄粟?为什么是我?

二十多年前,是我亲笔给爸爸写了绝交信,骂他忘恩负义,要跟他断绝关系。自己在妈妈临终前发过的誓,也不过是我对弥留之人的一句安慰。

这冥冥中,自有注定。

取回父亲骨灰,摆在眼前的第一件事就难住了我:我得拿出官方出具的父子关系证明。

天哪!对一个老百姓,中国的政府机构数也数不清,去了一家又一家,推来推去,问哪里也弄不明白,如何能证明我爸是我爸。

三年的时间,我病重了就住医院,好点就接着去跑,跑遍了昆明市的几乎所有可以想到的和这事有点关系的机关单位,最后才由省、市台联和台办出具了证明,并到公证处进行公证。

拿着姐姐和弟弟帮我筹的路费,等了大半辈子,我终于在妻子小杜的陪同下,上路了。

出发那天正好是爸爸的忌日,似乎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在机场候机时,我想起 70年前,我们一家也是在机场分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可我早已记不起他的模样。

几十年过去,带着妈妈一生的夙愿,我打算沿着弟弟三年前标记过的地方:台北市中正区户政事务所、台北市浙江同乡会、台北市殡葬管理处一一去访寻,一切都是未知数。

在台北落地,我不辨方向,不会用手机查站点,也不知道到哪里找旅店,去哪全靠一张嘴。

安排好住宿,第二天大早,我们赶往台北中正区户政事务所。

上了公交车才发现,没有小面值的台币,付不了钱,正发愁会被赶下车,驾驶员听说了我们要去的地方,直接说:“听你们说话,就知道从大陆来。不要紧的,你们到站下车就行。”

快到站时,我赶紧用手机拍下了车头镜子里司机的照片及工作牌,记下了这个好心人的名字。

到了户政所,工作人员仔细核对了我们所提供的资料,因与电脑有出入,说可能马上办不下来,还要再次到台湾来。

我听完,情绪激动起来,办一次签证只能停留十五天,就我这样的身体,这怕是唯一的机会了,就这么回去,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一边的妻子让我先别急,工作人员又问,还有没有别的实质性资料?

我忽然想起包里还有两份非官方的资料,一个是爸妈的结婚公告复印件;还有一份给礼宾写的回帖。

我松了一口气,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

当时正逢清明,台北下着雨,没带伞的人都找地方避雨。

夜里办完事,我又回到早上乘公车的车站,把早上欠的车费投到了另一位司机的投币箱,并请他转告早班的同事,这才安下心来。

第三天我们匆匆赶往“富德灵骨楼”。一路全靠好心人教我们找站点和转车。

到了地方,管理员先查验爸爸的户籍藤本证明,查询后,告诉我们,台北的浩然敬老院是爸爸骨灰的入园办理方,只有他们出具证明,才能办理领取手续。

当我提出要领取骨灰回大陆时,管理员委婉地劝我:“我们知道大陆的墓地是很贵的。你父亲是政府官员,留在这里是免费的。”

我告诉她,此行目的就是带爸爸回家,跟妈妈合葬。

管理员不再劝说,把钥匙交给我,笑着讲:叶落归根嘛。

在其他祭拜者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爸爸的“小房间”。默哀后,请出了灵骨罐。我行动不利,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把爸爸搂在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

我想象着把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70年了,我终于能再次亲近给予我生命的人,这是我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抱着爸爸的骨灰回家

在灵骨楼确认过爸爸的骨灰后,我们到敬老院办理领取手续。爸爸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时光。

查验完户籍藤本和敬老院的阴宅证明,灵骨楼的工作人员请出父亲的灵骨罐,用一个黄绸袋包好交给我,我们父子终于可以回家了。

走前,我专门去了台湾中央银行国库局,那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看门的老头见我在外徘徊,就主动出来给我打招呼,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叫黄济,过去在这工作。

没想到门卫老头竟然认识,他说有几个老同事跟爸爸在一起共事的,都很怀念他,但是都走了,只有一个还在,已经90多岁。

见面时,老人精神很好,只是讲的福建话我听不大懂,一见我他很激动,不断咳嗽。

他跟爸爸一样,是从大陆来的。回忆起爸爸生前的事,他握着我的手直哭起来。

爸爸是中央银行发行局的官员,住在峨眉街的公寓楼,后来发生火灾被烧毁,便住进了敬老院,爸爸始终孤身一人。

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只能猜测,海峡开放仅对平民百姓,爸爸是掌握经济情报的高官,不许移民,也不许回大陆。

爸爸的过去成了永久的谜团。

我能做的,只有带他落叶归根。我将爸爸和母亲合葬在风景秀丽的五老山,实现了对妈妈的诺言。

许多人在父母的悼词中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来世还做你的儿女。

站在父母墓前,我不苟同,如果有来世,不愿再降生在这样的家庭,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父母。

他们,都太苦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朋友沉浸式看完全文,而我,看了几十次。

黄粟不会用电脑,这篇故事是他用手机一段一段给我写,他估计也没想到,一写,竟写了八万字之多。

里面记录了许多人物,这些人像是刻在他的脑海中,回忆画面清晰可见。

心满了,就从口中溢出来。

现在我和黄粟一样,对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了熟于心,他们也成了我的朋友。

他们多是劳碌一生的人物,甚至许多人没有善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我们的祖父辈,何尝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平凡如草芥,在历史洪流中挣扎后,早已湮没于大地。借黄粟之口,竟得以复活。

的确,一个最微小的个人,也可以呈现鲜活的历史;而一个平凡的生命,也会焕发生命的力量。

这些战争阴影下的人生,多是以悲剧为主的故事,并不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但还有那么多朋友在守候。

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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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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