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1967年生,安徽桐城人,毕业于复旦大学,现任安徽省文联主席。著有《写碑之心》《陈先发诗选》《黑池坝笔记》《白头知匮集》等诗歌和随笔集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诗刊》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等数十种奖项。2015年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发行。
绳子:一截柔软的、由无数
一闪念组成的身体。
在东方人的心理构造中绳子是
一个奇特的喻体。线性、对仗
的两端,一端叫作“始”,另一端须叫作“终”。如果形成闭环,
两端就消失,遂得圆融之意……
也有将两端都呼之为“我”的怪人:
在《世说新语·品藻》中
殷浩说:“我与我
周旋久,宁作我”——
这哪是一千六百年前该说的话?
仿佛只是昨天下午“因癫痫发作
在办公室沙发上窒息”的胡续冬①遗言,
有“白猫脱脱迷失”之美……
他饲喂的猫仍踯躅于暮色。
一旦他的手静止,那些猫
可能并不存在——相对于语言的绵长,
猫,确实只是一闪念。而说诗人之生命
“始”于某刻,又“终”于某刻,
不过是个狡黠又粗暴的说法。
当绳子尚未形成圆环之时,
我与我,注定不能凝结成“我们”,但——
至少我们还可以猜猜看
在殷浩和
胡续冬之间,在这根寸寸流失的绳子上
如果此端是泡沫,
谁,才是另一端的暗礁?
诗解构
作者简介:
蒹葭,祖籍长沙,旅居悉尼。写诗,画画,翻译,养猫,养花。
从数字一(绳子)到零(泡沫)的猜想—— 解构并英译诗人陈先发的《泡沫》之二
读过陈先发先生的一些诗作,便不难发现其作品的神秘性,交织深厚的哲理、美学,与音乐性。他与澳洲哲学家、神学家哈特都属于此类型的诗人,因此他们的作品需要细细读,像这首诗的结尾,如果我们对“另一端”不知其解,一不小心便会碰触到他许多语言的“暗礁”。笔者尝试从哲学、美学观点解构此诗,将”绳子“看作数字”一“,将”泡沫“当成”零”。
首先,笔者将“绳子”看作数字“一”,源于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与音乐理论家毕达哥拉斯世界观的物质概念,他认为“有限”要在“无限”的对比下方能形成;数字是美的,数字”一”是纯洁的,”十”是万物之母,平方数”一百”是公正的。如果将它们看成音乐里的音阶,那它们的和谐有不可替代的音乐之美。
诗人从”一截绳子“出发,在诗中的喻体为“无数一闪念组成的身体”,而引发了一连串的意象:“线性、对仗 ——始、终—— 闭环、圆融—— 怪人'我’、殷浩······” 诗人想说什么?他在第二节开始话锋一转,设问:“这哪是一千六百年前该说的话?” 由此牵引出”一个”令人拍案遗憾、纯洁的身体:“仿佛只是昨天下午'因癫痫发作/ 在办公室沙发上窒息’的胡续冬”······
诗人胡续冬(下面简称胡),又为译者、随笔作家、学者;生前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因为癫痫病发作而逝于去年八月年轻的四十七岁。诗人与胡之间,曾经应该是有联系的,至少是诗歌上的一些联系,或共鸣。要懂得“泡沫”的含义,就必须了解胡的“遗言“,究竟有怎样的”’白猫脱脱迷失'之美”?现将诗歌《白猫脱脱迷失》全录如下:
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
整首诗被一根线“公元568年粟特人、萨珊王朝、西突厥、呼罗珊“等词汇穿连起来,”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 给一支呼罗珊商队当向导”让我们闻到一触即发的战事。在其中有两次穿越时空的“白猫”,在结尾时:”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的白帐汗国/ 我们管它叫脱脱迷失/ 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这只白猫以“脱脱迷失”命名,因为发音与伊朗的波斯语相似,它应该是一只波斯猫。胡用波斯白猫暗指公元568年刚崛起的白匈奴粟特人。他们在公元1376年前就被强大的邻族消灭了。此时白帐汗国的汗王,正是脱脱迷失。粟特人可能是脱脱迷失散落的前辈,或一脉相承的星火?诗中强调的1382年,历史上确有其事,脱脱迷失攻占了莫斯科。
胡曾说:“文学之所以能在经济运转外以其他方式支撑下来,在于它有一个可怕的金字塔结构。” 而诗人以此诗祭奠胡:他人生中的”金字塔“与”象牙塔“里的元素还远未凑齐,其中可能包含生活、文学、教育、政治领域等精神层面的一些诉求;但他远远离开了我们,成了人间的一个”泡沫“。 我们能看到诗人与胡之间曾经的惺惺相惜。
其次,笔者认为诗中的“泡沫”或某种意义上的“圆融”也与数字的哲学、美学有关,将它们解读为“零”。它来源于印度,并深受佛教影响。“零”的梵文名为Sunya,汉语音译为“舜亚”,意译为“空”。而”圆融“是指儒家的生命哲学“中和”思想:要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须消除心和物的对立,万物才能处于一片盎然生机的和谐状态。
”泡沫“”圆融“之美,即为“零”之美。殷浩(下面简称殷)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殷以此法回避桓温,既不退让,又不和他竞争。当今社会的政治、经济、教育系统中有些现象被无序无效竞争得激烈,最终折腾成了欲望的泡沫。诗人一来安慰我们,殷与胡不用再”周旋”久,正”我”与反”我”相互抵消,怎一个”零”字了得,那是”自我”最好、最高级的诠释。
二来借典殷之说,与胡之”白猫脱脱迷失”,来佐证他诗里的“'始终”于某刻:”当绳子尚未形成圆环(零)之时,我与我,注定不能凝结成我们”...... 前面提到,数字十是万物之母,平方数一百是公正的。当“我们”成为共性群体的时候,“我”才得以谋求生命与发展,个人是无法在世界独立存在的。但个体“我”又要反思“我”的存在,并与他人建立和谐群体以共处,因为“我们”有普遍的处事及道德价值。
再其次,毕达哥拉斯主义还认为,数字有和谐的音乐之美。一个音阶当然有无限的连续音调,但它们必须以限制的方式来使音级提高,这样才会产生令人心身愉悦的音乐。这说明,万物包括人的生命可以”始终”于“我”的某刻,但不能”始终”于”我们”同一的某刻。通过”品藻”相较,我们看到殷与胡、或任何已逝者之人生经历,都是”泡沫“,已然”圆融”,全部“归零“;他们临终前的遗言,都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越着”白猫脱脱迷失”的和谐音乐之美。
最后,在”这根寸寸流失的绳子上/ 如果此端是泡沫,/谁,才是另一端的暗礁” 这个结尾中,我们可以这样作答:在”一”的“线性绳子”无限延伸中,是有限的“圆融”与“始终”;“语言的绵长”与“一闪念的猫”;“殷浩”与“胡续冬”······ 万事万物,不管它们置身于为”零”的何处,金字塔抑或象牙塔内外,凡对仗“泡沫”的,皆有可能是“暗礁”。
译文
Foaming
By Xianfa Chen
Translation by Reed
Rope: a soft length of
Circle round for a long time, I would rather be me'——
There is the beauty of 'white cat Tokhtamysh'...
I and I, are destined to not be condensed into 'us', b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