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在胡适的反复劝说下,
赵元任终于来到了清华。
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奇才,
清华方面感到非常苦恼,
实在不知道让他教什么好。
几经商榷,先定为教学生数学,
等赵元任到校后,又加开了一门英语。
教了没两个月,教务长想了想,
“还是让他教中国史和哲学吧。”
教来教去,又觉得太浪费他的才华了,
于是改为教心理学和物理。
这就是赵元任在清华最初的执教生涯。
赵元任出生于天津一个三世同堂之家。
祖父和父亲皆为清朝举人,
母亲是诗词兼修、会昆曲、书法的才女。
据说他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31代孙,
六世祖赵翼是清代史学家,
即是当初在《论诗》中写下,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与袁枚齐名的性灵派诗人。
童年时期的赵元任,
便表现出远高于常人的聪慧。
当时祖父在北方做官,
差事经常变换,赵元任也跟着到处跑。
他出生在天津,第二年到北京,三岁到磁州,
四岁到祁州,五岁在保定,六岁在冀州,
如此东奔西走,竟激发了他的语言天赋。
他天生就能把握发音的细微差别,
跟着老妈子学保定话,跟着表弟学常熟话,
一个老先生教了他才几天,
他就学会了常州话。
还没到12岁,他就学会了,
北京、保定、常熟、苏州、常州等各地方言。
赵元任从小兴趣广泛,
数学、天文、音乐、生物样样好奇。
15岁那年,他第一次离开家,
到南京的江南高等预科学堂上学,
英文学不够,又兼修德文。
闲来无事,他又跟南京同学学南京话,
跟大老远来的福州同学学福州话。
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可以,
随心所欲切换8种方言,
和来五湖四海的同学交谈。
3年预科还没读完,赵元任就到北京,
报考了清华的留学官费生。
为了应付这次考试,
这次考试一共录取了70名学生,
赵元任以极优异的成绩位列第二,
还有一名位列55的学生,名叫胡洪骍,
成了赵元任最好的朋友。
后来,胡洪骍感动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
根据“适者生存”这四个字改了名,
从此就变成了胡适。
赵元任的兴趣就变得更广泛了。
他先选修了哲学发展史、逻辑学,
但童年时期的很多疑惑仍未解开,
又选了实验物理、力学热学、
有限群理论、系统心理学和语音学。
学得如此庞杂,
却没有一样浅尝辄止。
作为一个外国留学生,
数学拿了3个100分,一个99分,
创下了康奈尔建校以来,
最优异的成绩纪录。
这时候大学老师告诉他,
“凭你的资质,数学或哲学的研究生奖金,
你可以随便申请一个。”
赵元任想了想,数学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吧,
于是他又中途改行,
成了康奈尔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
简直令同辈人望尘莫及。
不但文理兼修,而且所学之精,钻研之深,
恐怕后来再也没有人能够超越。
难怪胡适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每与人评留美人物,
辄常推常州元任君第一。”
终身与钢琴为伴,
学生时代开始写歌,
一生创作百余首歌曲,
当萧友梅创作的《卿云歌》,
成为北洋政府定下的国歌时,
很多人却更愿唱他写的《尽力中华》。
就是那首《教我如何不想他》,
曲韵悠长,耐人寻味,
浓浓的思念和缠绵流转其中。
现代音乐的一代宗师萧友梅曾盛赞他:
“替我国音乐开创了一个新纪元!”
在赵元任面前,
这个世界似乎处处都是谜团,
仅仅凭某一学科的知识,
是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的。
读研究生那几年,他可以胡乱穿衣,
几个月不刮胡子和头发,
整天窝在床上读康德、罗素,
累了就做物理实验、听唱片。
1918年,拿到哈佛哲学博士学位后,
回到康奈尔大学任教,
母校给他提供的职位,
居然是物理学讲师!
1920年到清华上了一年课,
1921年他又跑回哈佛研究语音学,
顺便当了哲学讲师和中文系教授。
做研究生时,他和留美学生,
一同创办了“中国科学社”。
留学期间,西方的工业文明,
各种先进科学已经进入爆发期,
而中国却还在科学门槛外缓缓爬行。
赵元任认为,中华之所以孱弱,
就是因为科学不发达。
为了提倡科学,传播知识,
他们一起创办了一本杂志,
将其定名为《科学》,
这就是中国最早的学术期刊。
而“中国科学社”也聚集了,
后来中国最早的一批科学大家。
最为特殊的一个年份。
这一年出现了两个人,
对他一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应胡适之邀回清华授课没多久,
蒋百里等人便请了一位重量级人物,
到中国讲学,那就是罗素。
众所周知,罗素所学亦是无比庞杂,
他是哲学家、历史学家、数理逻辑家,
知识面覆盖宗教、伦理,历史,
与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
对逻辑学、数学、哲学、语言学产生巨大影响,
后来还拿下了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蒋百里方面选来选去,
能跨越如此多学科做罗素翻译的,
全中国怕是只有赵元任一个,
只好前往清华,问他们要人。
这次讲学行程定得非常“饱满”。
在上海短暂停留后,
赵元任随罗素一路过杭州、南京、
汉口、长沙 ,然后去北京。
一路上趣事不断,赵元任更是玩儿性大发,
每到一个城市,
就用那个城市的方言来做翻译。
要做罗素的翻译,实在太难,
非但学科要扎实,而且要懂得语境之妙,
因为罗素也是个顽童,总爱说双关语,
一句幽默的英文翻译成汉语已是难上加难,
可赵元任偏偏还能找到对应的方言,
翻得满堂学生哈哈大笑。
他遇到长沙的赞助人杨瑞六,
就一路跟着他学说湖南方言。
等到了长沙,赵元任索性,
用学了不到一周的方言翻译罗素的话。
演讲结束,竟有一位学生上来问:
“先生是哪一县的人?”
问得赵元任一脸不解,
“我老家在常州,你也是常州人?”
学生登时一脸错愕,
原来是将赵元任当成了长沙老乡。
蒋百里将罗素安排在东城四合院,
让赵元任照管罗素起居。
这时候赵元任不专心做翻译,
天天往附近一家医院里跑。
正是他热烈追求的对象。
赵元任虽然在学科上“花心”,
但一生只爱过这一个女人。
杨步伟,原名韵卿,
1889年出生于南京的名门望族,
祖父是中国佛教复兴的关键人物,
金陵刻经处创始人杨仁山。
杨步伟从小接受现代教育,
22岁受安徽都督的邀请,
小小年纪出任崇实学校校长,
帮助北伐队训练500多名女学生。
同样出生于书香世家,
姐姐妹妹们都偏爱艺术,文学,
她却不顾家里人的意见,远渡日本学医,
获得东京帝国大学博士学位。
回国后,便与同学开了一家森仁医院。
杨步伟从小就性格豪爽,
反抗封建制度,绝不接受缠足。
她曾被祖母做主,指腹为婚。
许配给了姑母的儿子。16岁时,
杨步伟自己写了一封退婚信,
非要退去这门亲事。
家里人说她胡闹,长辈们恫吓道:
“你要是想退婚也可以,
除非这辈子都别想嫁人了!”
杨步伟不管不顾,自有主张,
终于在祖父的支持下退掉了亲事。
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女孩子不一般,
听了杨步伟退婚的事,
越发笃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父母去世后,赵元任也被长辈定亲,
对方是他从未见过的江阴陈姓女子。
和杨步伟情愫日深后,
赵元任退婚的心情更加急迫,
于是找到了族中权威赵凤昌。
赵凤昌早年曾担任张之洞幕僚,
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中都是关键人物,
人称“民国诸葛”。
赵元任写信给这位远方叔祖,
赵凤昌便出面写信给陈家,
对方竟要赵元任2000元教育费做补偿。
赵元任二话不说,当即南下,
将父母生前存于当铺的款项提出,
并将自己所有公债变现,
凑足了2000元,获得了自由之身。
赵元任和杨步伟合拍了一张照片,
做成了通知书,
寄给所有的亲友,一共400多份,
上面大大方方地写道:
下午3点钟东经120度,
平均太阳标准时结婚。
关于贺礼我们一概不收,
如果实在要送的话,
就请送您的亲笔书信、诗文或乐谱,
或者捐款给中国科学社亦可。”
依两家的背景,
要大摆宴席何其容易,
这对新人却推开所有繁文缛节,
向当时的封建世俗挑战,
想出了如此别出心裁的结婚方式。
两人各自请一人来家中吃饭,
杨步伟请来朱征,赵元任请了胡适。
胡适带了一本自己注解的《红楼梦》,
并与朱征做了证婚人。
次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晨报》将其作为头条,引起一阵轰动。
赵元任一面做罗素翻译,
又译著了那本世界著名的童话故事,
《爱丽丝梦游仙境》。
建国后,虽也出现过别的译本,
但论文字的韵味,翻译的精巧、妥帖,
无人能够与赵元任的译本相媲美。
赵元任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那就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语言。
1921年,在哈佛研习语音学,
次年回到清华,他又开始教授,
数学、物理学、音韵学、
现代方言研究、乐谱研究和西洋乐鉴赏。
1927年开始,赵元任奔波全国各地,
开始大量研究中国的方言,
展开了中国第一次最系统的方言调查,
历经2个月,采访200余人,录音60多段,
上下奔波,夜以继日,
最终,《现代吴语的研究》出版。
这是中国首部用现代语言学方法,
研究方言的著作,
成为现代汉语方言学诞生的标志。
调查67种方言,并记录了大量民谣。
彼时,中国交通环境极差,
火车、轮船、马车、小划子、三轮…
各种交通工具都被他用上。
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必须到当地采访,
这一路上,吃住条件极为恶劣,
连着几个月没睡过一次好觉。
但正因有如此的艰辛,
才有了日后中国方言的系统研究。
调查期间,赵元任边走边学,
最后竟学会了全国33种方言。
回到清华授课时,
他经常展现自己的方言口技:
从北京沿京汉路南下,
经河北到山西、陕西,出潼关,
由河南入两湖、四川、云贵,
再从两广绕到江西、福建,
进入江苏、浙江、安徽,
由山东过渤海湾入东三省,
最后入山海关返京。
“走”遍大半个中国,
每“到”一地,他便用当地方言,
介绍名胜古迹和土货特产,
听得所有学生目瞪口呆。
想编一篇“骂人合辑”,
便在报上登了一则启示,
赵元任恰巧看到,
于是找到刘半农的宿舍,
分别用湘、川、皖三省12地方言,
将刘半农给骂了个遍。
没等赵元任走,周作人来了,
又拿绍兴话骂了一通,
赵元任随即和周作人切磋绍兴话,
让刘半农感到哭笑不得。
女儿曾问他为什么要研究语言,
赵元任笑答:“因为好玩儿。”
“好玩儿”这三个字,
可以用三个层面来解释:
其一,是出于对语言的兴趣,
其二,是出于对学术的兴趣,
其三,是出于对艺术的兴趣。
研究语言,于赵元任就是乐趣,
不为沽名钓誉,不为哗众取宠。
他深知自己肩负的是怎样的责任,
让一个国家的语言简便、规范,
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赵元任总能以巧妙、有趣的方式,
挖掘出最为本质的问题。
比如当初他意识到纯拼音,
无法完全表述方块字文献,
于是就写下了那篇,
非常著名的《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 嗜狮, 誓食十狮。
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 适十狮适市。
是时, 适施氏适市。
氏视是十狮, 恃矢势, 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 适石室。
石室湿, 氏使侍拭石室。
石室拭, 氏始试食是十狮。
食时, 始识是十狮, 实十石狮尸。
试释是事。
译文如下,
竟有些《聊斋》的味道:
有一位住在石室里的诗人叫施氏,
爱吃狮子,决心要吃十只狮子。
他常常去市场看狮子。
十点钟,刚好有十只狮子到了市场。
那时候,刚好施氏也到了市场。
他看见那十只狮子,便放箭,
把那十只狮子杀死了。
他拾起那十只狮子的尸体,带到石室。
石室湿了水,施氏叫侍从把石室擦乾。
石室擦乾了,他才试试吃那十只狮子。
吃的时候,才发现那十只狮子,
原来是十只石头的狮子尸体。
试试解释这件事吧。
别的都不在考虑氛围之内。
真应了好朋友胡适的话,
“少谈一些主义,多研究一些问题。”
旧时孩童识字,
全靠背诵《三字经》《千字文》,
背完了这些再读“四书五经”,
认字和学习的进阶非常缓慢,
在1918年,钱玄同猛烈抨击古汉语,
称其为“孔门道教的妖言”,
主张废除,改用世界语。
当时呼声渐高,舆论纷纷响应,
连胡适和陈独秀也出来站阵。
唯独赵元任一个人一声不吭。
但就在5年后,赵元任的一篇,
《国语罗马字的研究》横空出世,
自称还是份草稿,尚不成熟。
然而就是这篇不成熟的研究,
比当时任何一份拉丁字母都要完善,
最终成为今日汉语拼音的基础。
可以说,每一个学习汉语的人,
都在享受赵元任的研究成果。
赵元任从不做官。
清华推他做校长,被他断然拒绝。
有一次他在上海办事,
东南大学正闹学潮,双方相持不下,
都想让自己一方的人任校长。
而赵与双方关系都不错,
得知他路过上海,
杨杏佛和胡刚复二人立马动身,
日夜围追堵截,
吓得赵元任连夜北上,逃回北京。
后来赵到中央研究院当研究员,
只有傅斯年知道他不喜政务,
屡次有人提议让赵元任做总干事,
傅斯年总是出面阻止,
以至于有人认为傅嫉贤妒能。
直到晚年才在杨步伟的回忆录中发现,
这是傅斯年对赵元任的“特殊照顾”。
1946年,赵元任身处海外,
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
请他出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
赵元任回电,只有五个字:
“干不了。谢谢!”
不参与任何政务的环境中,
赵元任编写各种新国语教材,
全力推广国民学说普通话。
30年代广播技术发展,
他在南京、上海电台授课国语,
对全民族共同语言的发展和形成,
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风雨飘摇,外族侵略,
诺大一个中国,竟已摆不下一张课桌。
赵元任的方言研究也不得不中断。
山河破碎中,他选择去国外避难。
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大半生。
到了美国之后,
他先后在夏威夷、哈佛、耶鲁任教。
在稳定的环境中,他仍旧醉心于学术,
继续完善之前的方言研究,
编撰字典、汉语入门读物,
出版各种中国话语言类专著。
1945年当选美国语言学会主席,
1960年成为东方学会主席。
在语言学术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 “赵先生永远不会错。”
直到1973年,中美关系缓和,
赵元任携夫人回到阔别30年的故土,
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
曾有人问过他,
《教我如何不想他》里面这个“他”,
究竟是男是女。
那次归国之行,赵元任一连三次,
在不同场合唱起这首歌曲,
或许就是最完美的答案:
这个他,是日夜思念的祖国。
赵元任是个罕见的天才,
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
他教过太多的学科,
从数学到哲学,从方言到音律,
他把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
结合到了圆润通透的地步,
很难用一个什么家来定义。
他都是个纯粹的学者,
不为外界的名利所诱惑,
更不想被一官半职所束缚。
他深深地知道,
自己能够安身立命的,唯有学问。
自己所能够做的,是倾其一生,
为中国汉语的发展做贡献,
与此同时收获人生的乐趣。
著名画家黄永玉曾说,
这是一个“教授满地走,
大师多如狗“的时代。
和当初真正做学问的人比一下,
就能知道今天“大师”二字,
是何等的轻如鸿毛。
同样,诸如作家、画家、这家那家…
此类头衔都变得多么廉价!
有人问他算不算相声表演艺术家,
郭德纲面对镜头说:
“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在你的领域里承上而启下,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形成了流派、风格,追随者众多,你才能是艺术家。一个领域一个行业,一百年有一位大师、两位艺术家就是了不起的事情了。中国京剧又当如何?解放初期就俩艺术大师,梅兰芳、周信芳。那是国家封的。马连良先生这么大的角儿,当年才叫著名演员。现在到处都是大师,主要是名片管理制度不严格。我担负不了这个重任,我不是圣人,不是艺术家,更不是大师,我只是一个热爱相声的普通演员,我凭着自己的良知做一点自己爱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