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我男人,最近开始说外国话了。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陈默是谁?一个在城东老街上开了十五年五金店的闷葫芦。他这辈子,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可能就是“这螺丝三毛一个,五毛两个”。他的手机,在他手里主要功能就俩:接电话,和当计算器。
这样一个连智能手机都玩不转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他开始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说外国话。
我第一次发现,是上个礼拜。
我半夜起夜,迷迷糊糊中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很轻、很模糊的,像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
不是呼噜。陈默的呼噜像拉风箱,我熟得很。
那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的,音调很奇怪。
我以为是自己做梦,没在意。
我终于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是陈默。
他侧着身子背对着我,用被子蒙着头。只有手机屏幕的光从被子缝里幽幽地透出来,照亮他半边脸。
他对着手机,用那种我听过无数遍的、气泡音一样的小声,笨拙地重复着一些奇怪的单词。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勉强听清了几个发音。
“兹……兹得拉死特维切?”
“斯……巴西巴?”
那是什么话?
我悄悄拿起我的手机,打开浏览器,用拼音输入我听到的那几个音。
浏览器告诉我,那是俄语。
一句是“你好”。
一句是“谢谢”。
我拿着手机躺在黑暗里,整个人都懵了。
俄语?
陈默,一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人,他在学俄语?
他学这个干什么?
我们这家小小的“陈记五金”,顾客全是街坊邻里,没有一个外国人。他也不出国,活了四十多年,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省城。
唯一的解释,就是手机那头有一个人。
一个说俄语的女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滴墨水滴进了清水里,瞬间就把我的整个世界都染黑了。
我不敢相信。
陈默不是那种人。他老实、本分,甚至有点窝囊。我们结婚十六年,他连跟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脸都会红。
可事实就摆在我眼前。
一个男人有了秘密,一个男人开始做一些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
除了女人,还能有什么?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假装不经意地问他:“陈默,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晚上老听见你翻来覆去的。”
他正往嘴里扒拉着稀饭,闻言,扒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没……没有啊。”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可能是最近店里生意不好,压力大。”
又是这套说辞。
生意不好、压力大,所以你半夜起来学外语?
我的心凉了半截。
从那天起,我像个侦探,开始暗中观察他。
他还是那个陈默。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店门,晚上十点准时关门。一天到晚守着那一屋子的螺丝、钉子、水龙头。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口袋里还多了一个小本子。
有一次,我趁他去仓库找东西,偷偷翻开了那个本子。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和中文谐音。
比如,那个“你好”,他写的是“滋味思特”;那个“谢谢”,他写的是“四八席吧”。
后面还有很多:
“打不留耶,乌特拉”——早上好。
“我爱你”——“压……留不留……姐比亚”。
看到最后那三个字,我的眼睛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压留不留姐比亚。
他在对谁说?
我把本子放回原处,手在发抖。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网恋吗?一个四十多岁的五金店老板,跟一个俄罗斯女人网恋?
这事儿听上去,比我们家墙上挂着的铁扳手还会讲笑话。
可除了这个,我找不到别的解释。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人骗了。电视上天天放各种网络诈骗,骗子用漂亮女人的照片骗那些空虚寂寞的中年男人。
可我们家也没什么钱给他骗啊。
我们俩之间话越来越少。
小小的五金店里,只有顾客问价的声音和陈默锯铁管的刺耳声响。
我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我得弄个水落石出。
我找了个机会跟他说,我表姐生孩子,我要去市里住几天照顾她。
陈默听了一句话都没多问,只说:“那你去吧,店里有我。”
他的反应让我更加心寒。
我这是在给他创造机会啊。
我没有真的去市里。
我把行李箱寄存在了车站,然后找了个离我们家不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我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开始跟踪自己的丈夫。
白天他没什么异常,就是守着店做生意。
到了晚上,他关了店门却没有马上回家。
他骑着那辆破旧的电瓶车穿过几条老街,最后停在了城南的一家……养老院门口。
养老院?
我愣住了。
他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家没有亲戚住在这里。
我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跟门卫大爷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进去。
我心里升起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那个女人……难道是这家养老院的护工?还是说,她家里有老人住在这里,他们约在这里见面?
我不敢进去,我怕。
我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出来了。
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悲伤。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在养老院门口的石墩上,一个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晚风吹过,他的背影显得特别孤独。
第二天、第三天,他每天晚上都来,风雨无阻。
我的好奇心压过了我的恐惧。
我一定要知道,他在里面到底见的是谁。
第四天,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口罩,趁着他进去以后也跟着溜了进去。
养老院里有一股消毒水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混杂味道。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个房间,只能凭着感觉一层一层地找。
当我走到三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口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陈默。
“……巴……巴。我……来看你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巴?爸?
我心里一惊。陈默的父亲不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吗?
我悄悄地从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
病床上躺着一个很老、很瘦的老人,老得像一棵枯树。他插着鼻饲管,眼睛紧紧地闭着,一动不动。
陈默就坐在床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然后握住老人那只像鸡爪一样干枯的手,把脸凑到老人耳边,用那种我听了无数个夜晚的蹩脚俄语,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Папа……”(你好……爸爸……)
“Я……Чен Мо……”(我是……陈默……)
“Я……пришел……к……тебе……”(我……来看……你了……)
他的发音依旧那么生涩、那么可笑,但他的表情却无比虔诚、无比悲伤。
病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陈默却像个固执的学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简单的话。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老人的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但又更糊涂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旅馆,我回了家。
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陈默爱吃的。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愣住了。
“你……怎么回来了?”
“表姐那边有别人照顾了。”我给他盛好饭。
我们俩沉默地吃着饭,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养老院里的那个人,是谁?”
陈默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躲闪和慌乱,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你……都知道了?”
“嗯。”
他放下筷子,点了一根烟。
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故事,一个关于他身世的故事。
陈默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儿子。
他是个弃婴。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被扔在了城东老街的街角。
那时候他才刚出生没几天,裹在一个破烂的襁褓里,冻得浑身发紫。
是那个人,那个躺在养老院里的老人,发现了他。
那个老人不是中国人。
他是个俄罗斯人,一个在很多年前因为各种历史原因流落到我们这座小城的白俄后裔。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子女,靠着一手修理各种机械的绝活在街角开了一家小小的修理铺,勉强度日。
我们都叫他“老巴”。
“老巴”是“爸爸”的谐音。
是老巴把他从雪地里抱了回去,用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一口奶粉一口米粥把他养大。
老巴不怎么会说中国话,带着浓重的口音。陈默也不怎么会说话,从小就闷。
一老一小就那么相依为命。
老巴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疼,把自己的手艺倾囊相授。
陈默长大了,开起了这家五金店。其实很多手艺都是从老巴那里学的。
后来我们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
陈默也想过把老巴接过来一起住,老巴不肯。他说他是个外国人,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他就一个人守着那个破旧的修理铺。
再后来,他老了,身体越来越差。街道看他可怜,就把他送进了养老院。
“我好几年……都没怎么去看过他。”
“我赶过去,他已经不认识我了,话也说不清楚了。”
“医生说,他大脑受损,中文的语言功能几乎全丧失了。有时候会迷迷糊糊地说几句俄语,那是他的母语,已经刻进他骨子里了。”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我叫他‘爸’,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就想啊……我是不是可以用俄语跟他说说话?他会不会能听懂一点?”
“我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懂。我就在手机上找了个学俄语的软件,一个词一个词地跟它学。”
“我就想在他走之前,学会跟他说一句‘谢谢’,再跟他说一句……‘爸爸,我爱你’。”
“阿芳,”他掐灭了烟,抬起头满脸是泪地看着我,“我知道我该早点告诉你,可是……我没脸说。”
“我没尽到当儿子的责任,把他一个人扔在养老院自生自灭。我现在做这些,不过是……是想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我怕你知道了会看不起我,会觉得我是个不孝的白眼狼。”
听完他的话,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我哭这个傻男人,哭他心里藏着这么深的苦,也哭我自己那么愚蠢、那么狭隘。
我竟然会以为他是为了别的女人,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心里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一份亲情和愧疚。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分房。
陈默抱着我,把几十年来所有的委屈和心事都说了出来。
我才知道,他那沉默寡言的外表下藏着多少自卑和敏感。
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个被外国人养大的孩子,他活得比谁都小心翼翼。
他怕被看不起,怕被再次抛弃。
我们这个小家,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第二天,我没有让他一个人去养老院,我跟他一起去了。
我还特地去市场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
当我们一起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病床上的老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陈默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他握着老人的手刚要开口,我拉住了他。
我对他说:“我来吧。”
他在养老院门口等了我一个多小时都等过来了,不差在病房门口再多等一会儿。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走到床边看着那个沉睡的老人。
这就是养大了我丈夫的男人,这就是在风雪里救下了那个小生命的善良灵魂。
我把百合花轻轻地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然后俯下身,在他耳边用我刚刚学会的、同样蹩脚的、发音不准的中文谐音轻声说:
“四八席吧……爸爸。”
谢谢你,爸爸。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我只知道,从今以后,陈默的俄语课多了一个学生。这条路,我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故事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生活没有。
一个月后,老巴走了,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午后。陈默正握着他的手,用俄语给他念着一个从网上找来的很简单的童话故事。
念着念着,他就发现,老人的手凉了。
陈默说,他觉得老巴是听懂了。
老巴的后事是我们俩一起办的,很简单。没有追悼会,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们把他安葬在城郊的一片公墓里。墓碑上没有刻字,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他的俄文名字该怎么写。
我们只知道,他叫“老巴”,是我们这个家的恩人。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
陈默不再说外国话了,他又变回了那个闷葫芦一样的五金店老板。那个小本子也被他收进了柜子的最深处。
我们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的心更紧地连在了一起。
有一次,店里来了个客人,是个来中国旅游的俄罗斯小伙子。他的背包坏了,想买个零件修一下。
他比划了半天,我们谁也看不懂。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陈默,这个闷葫芦,竟然走上前去。
他指着那个零件看着那个小伙子,张了张嘴。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开始比划,结果,他用一种很慢、很认真但依旧很蹩脚的口音,清晰地说出了一句: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你好。
那个俄罗斯小伙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那一刻,我看着我的丈夫。
阳光从五金店的门口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我好像才刚刚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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